莊子在濠上觀魚,正是初夏,陽光強烈,他戴著一頂寬邊的草帽。他那頂草帽與眾不同的地方,在于不是兩淮平原上農人們慣常戴的那種金黃色的麥秸草帽,而是青色的,由蒲草編成的,顯得格外地招眼和時髦。他的朋友惠子也戴著草帽,是很平常的那種。他們倆相互看了一眼,都笑了笑,相互也都明白對方笑的含義:莊子想說他的朋友像個稻草人,惠子覺得莊子像只剛從草叢中鉆出來的綠冠草雞。接著他們就看那濠中的魚,看得很投入,莊子情不自禁地說:哎呀,魚真的快樂啊!惠子說:你又不是魚,怎么知道魚快樂呢?莊子看了惠子一眼,說道: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魚快樂呢?
莊子和他的朋友都是極為散淡的人,他們壓根兒沒想到,就是那幾句簡單的對話,竟然在幾千年后,還被人們背誦,作為構筑他們思想框架的主要材料。要是他們知道了,肯定會大笑不止。
莊子喜歡躺在草地上睡覺,尤其是在容易惹人困倦的夏天。他放松自己,仰面向天地躺著,將草帽罩在臉上,舒坦而愜意。他聽得見泥土的聲音,草的聲音,炊煙的聲音,狗和女人的聲音,以及他自己的肉體和靈魂發出的微弱的聲音。他聞得見天的氣味,云的氣味,泥土和草叢中看不見的蟲子的氣味和南風從淮河帶來的水的氣味。這些聲音和氣味緩緩地帶著他進入夢鄉。他的夢很茂盛,像那些茂盛的野草。莊周夢蝶就是這時候的產物,野草一樣的產物。一個象征的童話,一片錯亂的思想的樹林,一只真正的比車輪還大的蝴蝶,讓人們吃驚,也把莊子弄糊涂了。但他這個人的特點就是沉得住氣,糊涂就糊涂吧,糊涂總比不糊涂好。睡醒之后,莊子什么都不記得,回到家里,才發現有個夢粘在草帽上,他便將那夢收拾,刻寫在竹簡上。
莊子還是那樣,悠閑散淡,夢幻而多思。他當然是以雕塑的方式出現的,一張稍稍蒼白而修長的臉,手臂和腿較長,服裝似乎有點兒不倫不類。但他確實是莊子,是那個用綠色的蒲草帽遮著臉,躺在草地上睡覺和做夢的人。他的悠閑散淡的人生方式,甚至讓女人也不敢走得太近。
莊子端坐著,膝蓋齊齊地并攏,雙手擱在上面,旁邊好像還有一柄葵扇。我發現少了件東西,是草帽。草帽是鄉野里的東西,民間的東西,也就是說是莊子那時候作為散淡文人的東西。后來他成為圣哲,人們便順理成章地認為應該與那頂粗糙的蒲草帽無緣了。人們往往愛犯這類錯誤,往往以想當然代替本質。其實,就在淮河兩岸,以及更多的地方,那種蒲草帽已經很多了,莊子因此有些高興,因為蒲草帽罩著的那些頭腦里,多多少少都有些活著的魚和蝴蝶。時間改變了許多東西,而草帽的功能沒有改變,有些人戴在頭上遮太陽,有些人拿在手里扇風,有些人墊在屁股下面坐在土坎上……
蒲草帽依然是青色的,像大平原上青青碧碧的草,也像一只只孵化原始思想的青色鳥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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