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一年梨花開的時候，定在土里的墓志銘終于能站直了腰板立在春天里。說是墓志銘，到不如說只是塊青石板，孫志勇生前根本沒留下多少錢。這塊石頭也是我和他一起搬到后山上來的，他說，我死了你就安它，什么都不用寫，有個安身地就夠了。我暗笑，本就沒打算要多厚葬他，他這一說，倒省了不少麻煩事。

現在他就躺在里面。弟弟一邊埋土一邊輕念，爸爸他是被氣球帶走的把？我轉過頭看他，干凈的小臉被淚水和泥土和在一起。南方黃色的污泥和北方的沃土完全不同，沒有豐厚的營養，沒有潤澤谷物的樸實，風一吹，就到處搖擺，我真擔心它會在孫志勇的尸體腐爛之前就消失的無蹤影了。

誰告訴你的？楊蘭？

恩，媽媽說是奶奶吹的氣球，從天上來帶爸爸走的。

這個女人，自從孫志勇去世以后就一直說胡話，整天瘋瘋癲癲，胡縐亂語。隔壁胡媽昨天在院子里囔囔，呦，不知哪家“好命人”上輩子造了什么孽福，家里死了男人，又出了個瘋婆子，跑上街見個男人就喊孫哥，也沒個人好好管管，不如死了算了。

我抓起磚頭就往地上一砸，你他媽的閉嘴，再吵我就讓你去后山陪葬。其實，我是不敢往她身上砸的，出了人命，吃虧的可是我。胡媽悻悻地走回內屋，“嘭”地關上門，知趣的也就不出聲。

小磊撐大眼睛望著我，好像在等著我來證實楊蘭說的都是真的。君子道，善意的謊言是可以說的，上帝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那好吧，我不過是想他不受刺激，要懲罰就懲罰楊蘭，謊是她說的，我很無辜。我站起身，拍拍手上的淤泥說，對啊，爸爸是乘著氣球去的，小磊要乖，不然爸爸會生氣的。好啦，我們該走了。跟爸爸再見。

他好像神游太虛似的，朝著風吹來的地方，忽然就慟哭起來，爸，我也會吹很多很多氣球來找你，等著小磊……

我骨鯁在喉，將他抱在懷里，朝山下走去。到家才發現他早已睡著。

幫他將被子蓋好，我就回到自己布滿油漬的房間，點燃一支卷煙，縮在銹蝕的鋼絲床上，想起這個支離破碎的尚且稱的上是家的地方，諂笑自己的行為，還真是無譽可咎。而孫志勇的一生就像一艘沒有驅船人的孤舟，他一個人就在日出日落里度過四季，慢慢皓首。他說我是他人生的敗筆，如果當初楊蘭不懷我，他現在或許就是市長，我原諒他，因為他已經病的不輕。你們知道，人老了之后都是會幻想的。

眼皮像粘了502膠似的，耷拉下來，我熄滅煙頭，拉過一床棉被就沉沉睡去。墻上四方小口里的月色卻被迷霧籠罩得一片漆黑。

（二）

日上三竿的時候我才醒過來，屋里地面上丟滿了物品，我倏地坐起身，想著是不是有賊來這里偷了東西，而后醒悟過來，冷笑地抽了自己一個巴掌，已經這么窮酸，誰還會不開眼的偷到這里來。我拉出床底的紙箱，夾在縫隙里的100塊錢卻不見了!愣住正不知該怎么辦，卻聽見有人在敲門道，孫浩在嗎？孫浩在嗎？聽聲音還是個要緊事。我拖沓著雙軍布鞋就匆忙走去開門。

有人說，生命在一場又一場的輪回里周而復始，尋覓木本水源，走過一片荊棘刺破披裳的肉體，鮮血流淌過的木枝，只是會留下你干枯的血漬，除此之外你什么都看不見。你以為生活最糟糕不過如此�？墒悄銊e忘了，我們的造物主準備了一出接著一出驚心動魄的話劇。時間一到就會開場。

因為胡媽指著院子的梨花樹訕訕地說，孫浩你趕緊來看看，小磊他……他……好像走了。

我恍過神，沒好氣地沖她吼，你又胡叨，后山可空著。胡媽身體一顫，下垂的眼睛閃過一滴亮光，信不信由你，言罷就往院子里走。我順著她的腳步看過去。彩虹般繽紛迥異的氣球掙扎著往上竄。它們現在是被綁在一個小孩的身上，和氣球販手里綁著的形狀是一樣的。當時小磊拉著我的手跑過去買氣球，而現在，他沒有和我在一起，他也和孫志勇一樣躺在那里。我就只能抓著自己的手看著他睡著的模樣。大氣不敢出，弟弟他，最討厭睡覺得時候被別人打擾了。

我像在葬禮上一樣，將他抱起，血漬不是殷紅的，它以難以言喻的姿態“噗達噗達”地從手縫里滴落下來。門口邊的小桌上，擺著一封筆跡稚嫩的信筏《給哥哥》。

（三）

哥哥，你和媽媽都告訴我，爸爸是被氣球帶走的。我也是這樣告訴院子里的小朋友們的。可是他們都不信，他們說爸爸死了。我要證明給他們看，你們沒有騙我。所以我拿了你箱子里的錢，我已經等不及吹它們了。如果你想我，就乘氣球來找我，好嗎,小學作文？

我攥緊手里的信，指甲深深的嵌進肉里。我沒有哭，眼淚這個東西，說珍貴可珍貴，一生只能流一次，我是要為自己留著。只是狂風肆虐的席卷在五臟六腑，在體內翻江倒海。

我忽然想起，半個月前從報刊順手掏回來的舊報紙，撥打了上面的電話。喂，你們那招熱氣球的工作人員對吧?

（四）

結婚的時候，我花大價錢去婚紗店租了套白禮服，借用了公司的熱氣球，女友說我著了道了，竟然舍得花錢。我不知道說設么好，你們知道的，我只是想小磊了，氣球被火焰吹起，就真的是緩緩飄起來了。越接近天空的時候，我貌似又清晰的看見了那張沾滿淚水、污泥的小臉。真想跟他說聲，好久不見。

孫浩你過來看，下面的人都變成螞蟻了。

來了。

細碎的光線像沙漠里的黃沙，穿透熱氣球的隔層。我伸開雙臂擁抱著它們，用細胞感受著僅剩的溫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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