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后不久,妻子去了深圳,繼續在她原來的工廠打工,而我在雅境住宅小區新開了一家小百貨商店。一段時間經營下來,生意還不錯。
一天,受一些老顧客的委托,我準備到鄉下去購一些土雞蛋回來賣。我要去的是一個叫十八里溝的地方,只有在這樣的山窩里才能尋得到真正的土雞蛋,好在我丈母娘就住在那里,早就幫我收集好了,只等著我去拿。
說是十八里溝,其實路程遠遠不止十八里,我騎著摩托車在崎嶇的鄉間小道上顛簸了兩個多小時才到那兒。
吃完中飯,我帶著收集來的雞蛋準備打道回府。這時,突然有人喊道:“小劉,等一等……”一位老太婆氣喘吁吁地趕來了。由于我是新女婿,并不認識她,丈母娘介紹說這是三阿婆。三阿婆帶來了一些野酸棗,有十來斤重,想委托我代賣。從前就聽妻子說,他們村子的后山有一大片野生酸棗林,一到秋季,村里的孩子就扛著竹竿成群地上山爬樹敲打酸棗,那酸棗又酸又甜,可有滋味呢!我看了看三阿婆帶來的酸棗,個頭跟普通棗子差不多,只是表皮青青的,更圓潤一些。說實在的,我還從未見過酸棗呢。于是三阿婆讓我嘗了一顆,剛丟進嘴就趕緊吐了出來,酸得直咧嘴。丈母娘責怪道:“三嬸,這酸棗還沒熟怎么就打下來,怪可惜的。”三阿婆顯得不好意思地說:“唉,我不敢爬得太高,熟的都被小鬼打去了。酸是有點酸,但聽說城里人喜歡吃個新鮮,就試著打了一些,能賣多少錢就賣多少錢吧……”于是丈母娘對我說:“孩子,你就幫幫三阿婆吧,她一個老人,兒女又不在跟前,大伙不幫誰幫呢……”我只得點點頭,將那袋酸棗綁在車后架上,但一路上總想著:許多城里人聽都沒聽說過這東西,況且又酸又澀的,誰會要啊……
到了店里,我把那袋酸棗盛在一個塑料桶里,放店門口最顯眼的一個位置。怕別人不識貨,又在上面插上一個標簽:新鮮野生酸棗,2元/斤。但一連幾天,果然如我所料,一顆酸棗也沒賣出去,看新鮮的倒不少,但嘗了之后就連連搖頭:酸死了!酸死了……
這天我正在為那些酸棗發愁,又一位顧客上門來了,他在酸棗前打量了好一陣子,終于抬起頭來問怎么賣?我趕忙迎上去:喲,還是位熟人呢!連忙招呼道:“哎喲,這不是高山大哥嗎?”誰知對方反應十分冷淡,扶了扶眼鏡說道:“對不起,你認錯人了吧?”
“怎么會呢,您真是貴人多忘事,我是劉樂啊,你看禾禾都長這么高了……”我伸出手想撫摸高山的兒子,但他把頭一扭躲開了:“我又不認識你!”
我正想提醒一下,但高山打斷了我的話:“說吧,這酸棗怎么賣?”
我只好作罷,說道:“既然是熟人,就算一塊五吧!這可是地道的糯米酸棗呢,十八里溝那地方你聽說過嗎,我丈母娘就住那里,我是替她村里的一位老人代賣的,唉,老人家打下這些東西蠻不容易的……”
“別跟我說這些廢話!一塊錢一斤,我全買了,賣就賣,不賣就拉倒!”高山說道。
事已至此,只好用方便袋裝了,賣給了他。
高山父子提著酸棗走了。臨走,我特別又留意了一下禾禾的脖子,更加納悶了:不會錯呀,脖子上也有顆痣呢!但父子倆為什么同時說不認識我呢,難道真的把我給忘了嗎?絕不可能!我們在一起共事將近一年,彼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再說才過去不到三年呢!
第二次去十八里溝的時候,我把賣酸棗的十塊錢遞給三阿婆。三阿婆歡喜得不得了,當即從家里又拿出二十來斤酸棗,并送了幾個土雞蛋給我作為感謝。
最初幾天,還是沒人買。高山來了兩次,但看了看就走了。眼看著酸棗變色快爛了,高山又來了,依然不認得我,這回他只肯出七角錢一斤,弄得我心里極不舒服,但賣總比爛掉好,賣了錢三阿婆總還能買幾包鹽吃呢。
當我面帶難色地把錢交給三阿婆并解釋給她聽時,三阿婆依然笑得很燦爛,反過來安慰我:“傻孩子,辛苦你了,賣了錢就好,不要緊,是我這酸棗還沒熟,下次我多打一些熟的。”
就這樣,我又幫三阿婆賣了好幾回酸棗,當然這些酸棗都賣給了高山,他是這些酸棗的唯一顧客。而高山呢,似乎摸透了規律,每次都等到酸棗快要壞掉時才來買,而且價錢一次比一次壓得低,最后一次竟只出三角錢一斤,二十來斤酸棗只賣了六塊錢。當我準備把這六塊錢交給三阿婆時,她沒有接,而是拿出從前所有賣酸棗的錢塞在我手里,托付我幫她從城里給她孫兒捎一雙皮鞋。
我在附近街面上的皮鞋店轉了一圈,都找不到三阿婆孫兒所穿的皮鞋尺寸。最后,回來時經過雅境住宅小區東面的街道時,突然發現新開了一家童裝店,于是走了進去。出乎意料的是,這家店主人不是別人,正是高山。而更令我感到吃驚的是,他的店門口居然擺放著從我那里買來的酸棗,幾個客戶正在爭相購買。所不同的是,酸棗到了他店里,居然變得黃澄澄的,幾個客戶品嘗了以后,連聲稱贊:“不錯,不錯,又酸又甜……”一眨眼工夫,一籃酸棗便賣得精光。好家伙,酸棗到了高山這里居然賣到五塊錢一斤!
見我到來,高山先是一怔,而后又裝作若無其事。當得知我是來買皮鞋時,高山馬上又熱情起來。湊巧的是,高山的店里正好有那種尺碼的鞋,而且質量和做工也不錯,只是高山要價很高,要八十塊錢一雙。我以前做過童裝生意,知道這種鞋能賣個四十塊一雙就不錯了。于是說道:“幾年不見你小子更黑了,可別忘了,我從前在地下商場也賣過童鞋呢。”“你也在那里做過生意?”高山頗感意外地打量著我,終于說道:“哦,我記起來了,你是劉樂嘛,唉,你看我這記性……”接著,高山又是遞煙,又是倒茶,弄得我倒有點不自在了。接著,他又拉著我坐下閑聊起來,閑聊中高山告訴我已在雅境住宅小區購了房子。我嚇了一跳:在雅境購一套房至少得幾十萬!媽的,這小子才三年不見,這么快就發了!見我一副吃驚的樣子,高山的臉上流露出一個成功商人躊躇滿志的神態。末了,高山拍拍我的肩膀低聲說道:“噓,別吱聲,咱們都是老熟人了,這雙鞋就作價五十塊賣給你算了!”我一聽,心里很不痛快:買吧,三阿婆只給了我四十塊錢,況且這鞋的確頂多值四十塊;不買吧,真的又拂不開臉面。最后,一狠心還是買了下來。
買下鞋后,禾禾也認我這個樂叔叔了,他說要跟我到店里去玩。到了店里,我拿了一包QQ糖給他吃。童言無忌,吃著糖,禾禾突然說道:“樂叔叔,其實我第一次來你店里,老早就認出你來了,但怕爸爸罵,不敢喊你。”
“為什么罵你呀?”我問道,心里暗自納悶:難道我從前哪里得罪了他?
“不是的!”禾禾回答道,“因為爸爸教我做生意時,常跟我說什么:深水好撐船,熟人好賺錢。他說,賣東西要多聯系熟人,因為熟人愛面子,不會太討價還價,這樣才有賺頭;但買東西就不能去熟人那里了,因為他會反過來坑你,所以就是偶爾碰上了,也得裝著不認識,這樣才好殺價。”
我聽了又好氣又好笑:媽的,高山這小子真是越來越賊精了,難怪才幾年就掙了這么多錢。
我又問:“那些酸棗怎么到了你們那里就黃澄澄的,那么好吃了呢?”
禾禾說:“很簡單呀,爸爸買回去后埋在谷堆里,再過一段時間拿出來就熟透了。他說,他小時候常這樣做。”
后來當我把鞋交給三阿婆,并把價錢告訴她時,三阿婆感到有點意外,顯然她買這種鞋已不止一兩雙了,很清楚價格。但她還是堅持要把少的部分補給我?伤蛠硖腿,翻遍了里里外外的衣服,也只找出四五塊錢來,而且還是面額大小不一的角票和硬幣。我連聲說,算了算了,小意思;再說,您也給了我好多雞蛋。可三阿婆連連搖頭,說那是兩碼事,這錢是一定要給的。最后,她說,那我再打幾十斤酸棗給你。我哪忍心再讓老人去爬酸棗樹,況且我也不想要那些酸棗……于是,發動摩托車就走了。
當我再次來到十八里溝時,三阿婆已經死了,她是從酸棗樹上掉下摔死的。聽到這個消息,我的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多么執著和不幸的老人!
在丈母娘的引領下,我來到三阿婆的靈前祭拜。三阿婆的靈柩旁跪著她的長子,我鞠了三個躬,接著就去扶孝子起身。但當我扶起孝子時,我突然感覺全身的血液陡然上涌,接著一把抓住他的胸襟,使出全身力氣沖著他的鼻梁結結實實地砸了一拳,他的鼻子馬上噴出血來,眼鏡也被打碎了……三阿婆的長子不是別人,正是高山!
村里人不明就里,馬上扯住了我,于是當著高山的面,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我說:“高山,如果不是你那樣缺德地殺價,你娘也不會只攢那么一點錢;如果買鞋時你不多訛十塊錢,你娘也用不著再去爬樹,也就不會摔死……”
高山低著頭始終一言不發,顯然承認我所說的事實。
三阿婆的皮鞋是買給孫子禾禾的。這些年來,三阿婆每年都要給孫子買一雙鞋子,但孫子從來都沒穿過,因為好多年了,高山一家人嫌路遠難行,壓根就沒回過十八里溝?蓱z老人逢年過節就在家引頸盼望,也因此保存了好幾雙皮鞋。
聽我說完,一位老者對高山嘆道:“如果大家都像你這樣,那天底下我們這些為人父母的還不永遠做賠本生意啊……”“是啊,如果不是你這般不近人情,你娘真的不會死啊……”眾人齊聲責備道。
高山終于號啕大哭起來:“我高山做了幾十年生意,竟是天底下最愚蠢、最失敗的生意人,老娘這樣子去了,我后半輩子心里怎得安穩,怎得安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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