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四實習那年,正巧國家號召大學生下鄉支教,作為師大學子,我更是熱血沸騰,于是主動請纓,來到大山深處的門頭小學,做了一名支教老師。起初,我還覺得自己蠻了不起的,甚至有點偉大,那些光禿禿的山、硬邦邦的石頭,在我眼里,無不充滿詩情畫意。本以為三個月的支教生涯,會成為我一生中最浪漫的回憶,誰知還剩最后一個月時,學生的一個問題,深深震撼了我的心靈,由此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
那天早上,我正在上課,忽然傳來一陣叫喊聲,那聲音由遠而近,十分急促:“陳老師,陳老師—”我回頭一看,只見一個半大的孩子,滿頭大汗地跑到教室門口。這孩子叫二娃,本來是我班上的學生,他有點兒弱智,加上家里又窮,已經輟學好長時間了,今天怎么突然來了?
二娃站在門口興奮地說:“陳老師,俺……俺有學費了,又……又能上學啦!”他一高興,說話就結巴起來,我聽了半天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原來他姐姐大丫進城打工,寄回了學費,要他來復讀。我一聽,很替他高興,就讓他坐到最后一排聽課。
那一節課,我發現二娃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好不容易挨到下課鈴響,我收拾好課本,準備宣布下課,就在這時候,二娃突然高高地舉起了手,我點點頭,讓他有問題快問,誰知那小子一抹鼻涕,居然開口問道:“老師,啥叫坐臺呀?”我一聽,腦袋立馬大了,沉著臉訓斥道:“小毛孩家,問這干什么?”二娃見我發火,便耷拉下腦袋不吱聲了。
這時,班長山杏站起來,說:“老師,二娃的姐姐大丫在城里坐臺,掙錢給他上學,大家都說她不學好,是這樣的嗎?”我愣了片刻,一時想不出答案,只好勉強答道:“坐臺嘛……就是坐在講臺上,給學生上課,這沒什么不好的呀!”話剛說完,又有學生問我:“那老師你上課不是站著嗎?大丫為什么坐著?”
“當然是因為城里條件好,老師也有凳子坐,這樣上課就不累了。”我怕他們沒完沒了地問下去,便胡亂搪塞兩句,趕緊走出了教室,還沒走幾步,只聽身后二娃在興奮地叫嚷著:“哦,我姐姐是好人,我姐姐在城里坐臺當老師了!”
那聲音,清亮得就像早晨樹林子里的一聲鳥叫,而在我聽來,心頭卻是沉沉的,我沒來得及多想,剛出教室門,迎面遇見了老校長,他告訴我說,一個月后的期中考試,鄉里要抽考,成績最好的學校,能得到一筆不小的補助,這筆錢對學校來說太重要了。言下之意,是要我在這一個月的支教期內,一門心思,教出成績來,幫他爭取到這筆補助。我當即一拍胸脯,信誓旦旦地作了保證:“你放心,這事包在我身上,拿不到全鄉第一,一個月后我就爬著回城!”其實,我說這話并不是毫無根據的,據我所知,這個鄉太偏僻,除了我,再也沒有別的大學生來支教,況且兩個月來,我教的學生,成績明顯有了進步。我堂堂一個師大高材生,把他們那些鄉下教師比下去,那還不是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
吃了我給的定心丸,老校長把上課鈴搖得更歡了。上第二課時,我回到教室,孩子們起立向我問好,我照例點一下頭,示意大家坐下,話音剛落,卻聽后面“骨碌碌”一聲響,那二娃竟然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惹得全班同學哄堂大笑。這個調皮鬼,一來就不安分!我走過去,正要朝他發火,卻見他坐的不是凳子,竟是一個圓咕隆咚的樹墩兒,難怪坐不穩呢。我問他的凳子哪去了,他“嘿嘿”一笑,說:“老師,我們說好了,從今天起,大家輪流坐樹墩兒,騰一張凳子給你坐—你也應該像城里的老師那樣坐臺!”二娃剛說完,班長山杏接著說:“我們山里雖窮,也不能讓陳老師累著!”我一回頭,果然看見講臺旁有一張凳子,看著孩子們一雙雙天真無邪的眼睛,我哭笑不得,只好坐著講起了課,成了“坐臺先生”。
這一個月里,我使出渾身解數教學生,孩子們也很用功,成績“噌噌”地往上躥,特別是二娃,他自身條件差,缺課又太多,學得很是吃力,我便在課后給他開小灶,漸漸地他也算是開了點竅。當那個圓樹墩兒由最后一排轉到第一排時,抽考結果終于出來了,我一瞧名次,頓時傻了眼:我們居然排在第二名,離第一名就欠那么一口氣!我仔細查找原因,原來問題出在二娃身上,他的應用題全軍覆沒,考了個倒數第一,這一下就把平均分給拖了下來。沒能兌現對老校長的承諾,我是既懊惱又羞愧,公布成績時,我從高分開始報,當最后報到二娃時,我終于控制不住自己,嘆了一口氣,說:“二娃,你要是能做對一題,老師走得也安心了。”二娃一聽,深深地埋下了腦袋。我不忍心責備他,隨手罰了他一道作業題,便宣布放學。
當晚,老校長把我喊到他家里,他整了一瓶廉價白酒和幾樣小菜,安慰我說,雖然補助的事黃了,不過我已經盡了力,三個月的支教期已滿,明天上完最后一天課,我就要走了,他代表門頭小學的孩子們為我餞行。我張了張嘴,卻不知如何開口。老校長好像猜中了我的心思,指了指酒碗,我端起來,一揚脖子,“咕嘟咕嘟”喝了個底朝天,頓時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兩行淚水不爭氣地淌了下來。
那晚,我醉得一塌糊涂,一覺就睡過了頭。
第二天早上,我還躺在被窩里,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老校長扯著嗓門在外面喊。我一下驚醒了,發現太陽早就爬上了山頭,肯定是老校長看到教室里沒人,來催我上課了。誰知開門一看,他后面還跟著二娃他娘,她一雙眼睛哭得又紅又腫,像個桃子似的,說是二娃不見了,一夜都沒回家。我一聽慌了,連忙到教室問其他學生,可大家都說不知道。
我和老校長商量了一下,決定把學生分成兩組,我帶一組去前山,老校長帶一組到后山,無論如何都要找到二娃,可是一直折騰到傍晚,一點線索也沒有,這二娃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第二天,我們還是不甘心,這么大的孩子了,就是遇上野狼、野豬什么的,也該留點兒痕跡呀!這次我們擴大了搜索范圍,卻仍是一無所獲,大家的心開始沉了下來。我一邊找,一邊在心里拼命地罵:二娃呀二娃,你這個害人精!怎么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我要走了你卻來事了?
一連找了三天,大家都絕望了。我看著打點好的行李,再看看肝腸寸斷的二娃娘,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老校長一看時間,進山的班車快到了,他安慰我說:“陳老師,你先走吧,這事我擔著。”
我默默地背起行李,在老校長的陪同下,踏上了回城的山路,在我身后,像尾巴一樣,拖著一大幫山里的孩子。
我不敢回頭,也不忍回頭,我是一個敗兵之將,根本沒有勇氣再看他們一眼。前面那道山壁,就是“門頭”了,它就像一戶人家的大門,這村子也因此而得名。我緊咬嘴唇,快走幾步,想早點繞過去,好脫離他們的視線,就在這時候,突然,從門頭那邊轉出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天!那不是二娃嗎?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扶了扶眼鏡細細一看,果然是二娃。二娃也看見了我們,飛快地跑了過來。
我壓在心里的那塊石頭重重落了地,一把摟住他,不由失聲痛哭:“你這個臭小子,死哪去了?讓大家多擔心呀!”
二娃嘴巴一咧,也哭了:“老師,你……你走了,就沒人來上課了,俺……俺想把大丫姐找回來,好換你坐臺……”
這個傻小子,因為我隨口的一句話,居然冒出了這么個想法,還以為把在城里“坐臺”的姐姐找回來,真能替代我上課,我呆若木雞,半天說不出話來。
說話間,二娃的小伙伴們全都一擁而上,哭成了一片。二娃一抹眼淚,又說:“老師,你放心走吧,俺知道答案了,俺能做出一道題來了。”
我疑惑地接過他的作業本,翻開一看,不由傻了眼:這是那天放學時,我罰他的那道數學題—“從門頭村到縣城一共120公里,班車每小時開40公里,多長時間到縣城?”二娃的答案居然是6小時,“老師,俺坐車進城,總共花了6小時,我做得對嗎?”
看著二娃焦急的樣子,他那雙眼睛如山泉般純凈,我的心不由莫名地顫動起來,我不知道他這6小時是怎么走的,我哆嗦著手,從兜里掏出紅筆,在那答案上打了一個大大的紅勾。二娃一看,咧開嘴,甜甜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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