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于茶 文/ 周旭東
喧囂不再。甩撲克的甩撲克去了;逛街的逛街去了;亦沒有癮君子在側旁若無人地噴云吐霧,無視你攢眉,掩鼻,一聲接一聲的咳嗽;粉黛珠釵亦不知到哪里去攢三聚四嘰哩呱啦了——真是難得。把窗子統統打開,濁氣蕩盡,澄鮮的空氣攜花香鳥語奔涌而來。眼界,耳根,靈府,清且靜。在這喧囂的塵世,著實難得。午休時間諒也無人,越性按上了球形鎖。清理清理滿是報表卷宗的桌案,恭請出紫砂壺,烹一甌春茶,釅釅的,豈不好。
不是不知道,品茗宜深山古剎,云卷云舒,紅塵纖毫不到;宜精舍松寮,溪回曲抱,橫琴凈幾梅落弦間,一瓣兒兩瓣兒三四瓣兒,豈不令人羨煞!深宵兀坐,遙泉戲白石,愈發的喧響;竹爐湯沸火初紅,愈發的濃艷;竹爐上的水嘛,既非天下第一泉亦非梅花枝上雪,二者終脫不了衣冠氣與脂粉氣,高人逸士不屑為也!
沐浴更衣,凝神屏息:
煎一輪寒月,沏半盞春山——獨啜,則如何?
罷罷罷,昭昭天日朗朗乾坤,說甚散話誕話瘋話夢話!宜明窗宜凈幾,倒是實在話。舉手之勞罷了。切切提及的,倒是凈己,這確乎是疏忽不得。茶性寧靜淡泊,凈己者,以潔凈的身心去親近每一葉靈芽,方不辜負了她,否則便是暴殄天物了。
去機心摒俗慮:不去股海弄潮,便心如止水,潮漲潮落干卿抵事!不攀龍附鳳,揣摩上意,曲意逢迎,雖有佳茗在側亦是枉然;至于日夕驚走匍匐于權門,一朝騰達,便睥睨傲視于鄉里,茗飲于他,更無異于對牛鼓琴了;蜚短流長說張道李,老鴰落在豬身上,現今的長舌男較長舌婦分毫不爽,且漸呈職業化的傾向——莫說飲,便是道著一個“茶”字,亦恐有玷!
說它作甚,還是烹一壺熱茶,勿論八馬的觀音鐵韻,寶島的凍頂烏龍,炒到天價的陳年普洱,還是云遮霧隱的峨眉雪芽,黃山毛峰,抑或就是對街那爿小小茶店的一把無名粗茶——此時此地,亦是好的。權且受用,才是正經。
我的掌中寶——呵呵,這里指的是小巧玲瓏的紫砂壺,拿在手上,剛好一握;胎體細膩,手感溫潤;雖非名器,非干時大彬,無涉陳曼聲,必出自無名工匠之手!然獨獨這一把,于無盡的時光里紛紜的世事中與我相遇相惜,這便好。我的小紫砂與接下來登場的樸拙憨笨大得駭人的粗瓷大碗,相映生輝相映成趣。碗是我無意從舊物市場淘來的,諾,是誰,將滿盛華夏五千年滄桑血淚的羅中立《父親》的粗瓷大碗,把來變現,換幾許散碎銀兩,以救饑腸,或家有小兒郎,以此換鈔,方能上學堂——烏黑的指痕猶存。不敢審視那張寫滿苦難的父親的臉,傾囊而出,挈此旋走。珍藏密斂,愛若珠寶。前兒局里搬家,收拾東西,對桌的小陳看我從箱籠篋笥中掏登出恁大家伙,竟然目瞪口呆——我嘛,用來洗澡——她口里的茶險些噴了我一身。此言不假,只不過洗澡的是我的掌中寶,自有妙用,因陋就簡嘍。
沖罐。置桔大瓜小的紫砂于碗中。把滾水兜頭而灌;去蓋,復向壺內注滾水,上蓋;再淋滾水。此為溫壺。畢,倒凈壺中水,紫砂壺已是滾燙。投茶。葉子乍入壺腹,遇熱猛炙,颯然有聲,焦香轟然,放在鼻端,轉壺,聞香,熏魂醉魄,再是不虛。此乃茶之剎那芳華,寸陰寸金,豈可虛度。
——雪夜霜晨,樂此不疲,曩者烹茶奉父,他老人家年不及半百便滿頭白雪,每每投茶時,父女爭壺聞香,青絲皓首,緣壺游走。那把紫砂,有我的掌中寶兩個大,壺納幾多春秋冬夏,從我記事起便有他,如今,父親跨鶴西歸,亦攜了他去,生死以之;楹,花朝月夕,烹茶奉夫,自奉,投茶后注水前,仍是最令我迷醉的剎那芳華。父歿后,久不向此,唯恐涕泗橫流,壞此雅事,反為不美。父親有知,亦將嗔我糟蹋好茶。時間真是療傷的一劑良藥,從何時起,我已能坦然面對一壺好茶,波瀾不驚,我在,父親就在,血脈不斷。
注水。茶煙裊裊,香氣由濃轉淡,不比先時猛烈,卻平添了水的流麗婉轉,悱惻纏綿。品茶,一小口一小口呷;酒渴,也曾作牛飲。今是昨非,一心向佛,禪坐,酒是第一戒,不再沾唇,茶愈發地刻刻不離了。茶香由鼻入腑,茶湯自口潤喉,而后,在身體里百轉千回,千回百轉,這一刻,細細體味,茶之醉。
而況窗外那幾株娉婷紅杏正得意于春風,好鳥飛鳴,清景無限,春茶半盞,一卷詩書——倘是唐詩宋詞的意境,便有深深庭院簾幕重重,飛花時見,云髻彩袖的佳人珠淚偷零;大觀園里又是一番景致,生有兩彎似蹙非蹙?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的瀟湘妃子,在暮春時節,如何淚光瑩瑩嬌喘微微,恁樣閨中弱質,肩上擔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攜了花帚,掃了落花,錦囊收了,掩上一?凈土,且歌且泣,葬了錦繡韶華!面對滿目飛紅,亦不去效顰葬花,花開花落觀自在,云去云來任往還——自提的春聯豈是口頭禪,緊榜門扉,更鐫刻心扉。風光冉冉東西陌,浪蝶翻春,蜜房羽客鬧紛紛——自是清茶半盞,禪心不起纖塵,這點子定力還是有的。
壺冷杯空,順手向君子蘭潑了殘茶,上班的鈴聲驟起,在我,不過是聽到了那五斗米在叩門—— 精神抖擻,我要畢恭畢敬地向他一再折腰。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希。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靖節先生,歸園田居躬耕隴畝,自種自食,聊以果腹,雖是簞瓢屢空,亦樂道安貧——東皋舒嘯,臨流賦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閑逸若此,令我,跌足,扼腕,恨不踴身千載上,與先生比鄰而居,田畦里相遇,共話桑麻,再不說那可厭的官話套話言不由衷似是而非的車轱轆話!更不用向五斗米折腰了!
柴門蕭疏靜掩,盡是好時光。
可是,在這寸土抵萬金的公元二十一世紀,貧無立錐之地的我,到哪里去尋覓那桃李羅堂前,榆柳蔭后檐的草屋,莫說八九間,就是一椽,亦難乎其難!
好在,心遠不知市近,端的有佳茗清心。摘自散文《隱于茶 文/ 周旭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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