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近來有些變化,平日開朗的她經常坐在姥爺的身側,面頰紅著,像有淚要掉出來或者已經擦干。讓她出去待會兒,她總是搖搖頭,說“你去吧”,又看著姥爺,姥爺盯著窗戶,也不看她一眼。
我知道姥爺病了,煤氣中毒。今年冬的煤毒氣大,姥爺病的更重些,送到醫院時,整個臉像是憋成了一團紫氳。然而,姥爺從死里活過來了,有天半夜里他跟母親說,在他昏迷的時候,夢到自己跪在一個涼亭外,天空下著雨,很緊,細細密密的,他睜不開眼睛,并且冷的喘不過氣來。耶穌坐在涼亭里審判他,告訴他還需到世上受苦,那么死后就不必再到煉獄里,燒盡他的罪。
姥爺活過來了,卻跟從前不大相同。從前姥爺每餐一杯白酒,尤其愛跟父親喝,喝酒時,兩人對面坐著,也不怎么說話,只是喝著,醉著。夏天里喝酒,酒酣時,就坦胸,赤紅的胸像炎炎的烈日。姥爺大概喜歡聽父親講話,他的耳朵聾,就認真地聽,只有聽到他所知的,并且是他所熟知的事情時,他才發表自己的話,認真而有神采地講起,然而他以為別人的耳朵也不好,怕說不清,聲音尤其大。
自從生病后,姥爺就想不起喝酒了,也不說話了,舅媽說姥爺是被煤氣給熏傻了。如果想小便,也不管旁邊有沒有人,有什么人,他就自己顫巍巍地脫起褲子。問他想吃什么東西,他只說“大米飯”,再問他“想吃桔子嗎?”他就只回答“吃”或“不吃”,再沒別的話。姥爺似乎也討厭起聽別人說話,表弟在屋里耍鬧時,他就一腳踢在表弟的屁股上,我見過舅媽跟母親抹眼淚,母親面頰紅著只說“別難過,他是傻了,才踢得!”
我想姥爺真是傻了,但是他的耳朵靈了,有時好不容易哄他睡下,屋里一進人他就醒過來,就要下炕,兩腿抖著站在地上,開始解身上棉衣的扣子。從脖領開始,灰黑色的扣子被解開,扣上,再解開,然后解第二個,等解到最后一個,他就不扣了,把棉衣脫下來,把背心也脫下來,接著立馬一件件穿上,按上扣子,然后又脫起來。我說“姥爺,跟我坐坐,歇歇吧!”他就坐下來,手摸索著它該待的地方,終于因為找不著落腳的,又開始解起扣子來。我想姥爺此刻想著的只是怎么把扣子解開和怎么把扣子扣上。母親晝夜地陪著他,他脫衣服時,母親就舉著他的胳膊給他脫下來,他穿衣服時,母親就又舉著他的胳膊給他伸進袖子。然而我要開學了,母親說她要回家陪我睡兩天,我就看見姥爺坐在炕沿,不說一句話,眼眶紅著一定要出門送我們。冬天的夜,風扎的人骨頭酸疼,舅舅陪姥爺站在大門口看我們離開,我只想快快離開。
我想我是大錯了,姥爺并沒有全傻,他還記得一些他自己。從前每次我去看他,離開時,他總是站在寨子外,直到看不見我時才進屋。很多次我走遠了偷偷地回頭溜一眼,使我確定,只要他能看得見我,我必能看得見他。
母親跟我住了一晚,我就讓她回到姥爺身邊。我想起那天姥爺望著母親走時的眼神,跟幾年前大舅去世那天一樣地遙遠。那天姥爺沒去大舅家的院子,看他釘棺,我進屋時他獨自坐在炕沿,手里拿著一條毛巾,時不時地擦擦眼睛。我陪他坐著,始終沒見到眼淚留出來,毛巾卻已濕透了。
母親一早進了姥爺的屋子,他正站在地上,看到母親凍紅的面頰,便伸出兩手捧住,問“外面冷吧?你怎么這么多天不來看我?”其實只一天罷了,但沒人否認。母親拉著他只有三根手指的右手坐下,給他按按胳膊,捏捏脖子,姥爺盯著窗戶,也不說話了(www.yiqig.cn 人生感悟)。
姥爺的耳聾是因為年輕時打鐵震得,兩根手指是文革時被皮帶絞去的,母親說他苦,然而我是知道這樣一個苦的人曾經是懂得怎樣愛我的。小時候每當我哭,他就說要去找頭驢,栓在我的嘴上,我當真像笑似的咧著嘴哭,這樣哭最容易累,也容易困。每到我不哭時,他從兜里摸出兩個核桃給我,他兜里總能掏出核桃來。
雖然現在姥爺也不和我說話了,但他總是問起母親我是否已經走了,我的姐姐是否懷上小孩了。有天,我坐在椅子上,說“姥爺,你還記得我在四川吧,我要走了,跟我說說話嗎?”他“嗯”了一聲,坐下來,也不說話,但手已經停下來不再脫衣服,我開始講起四川的一些事情來,講著講著,身邊的舅媽大為驚訝,她說她看到姥爺笑了,它好的太短暫,我沒趕上,而舅媽趕上了。我忽然覺得我講的事情遠了,姥爺站起來走到外屋拿來一個布袋子,他用三根手指夾著核桃遞給我,“給你四川的同學拿去!”他說,準是怕我不再接。直到我回四川,就再沒聽過他跟我說一別的句話。
如果是痛苦使他活下來,那么我即使不祝愿他未來的活,我也將祝福他所受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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