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下來,父親蹲在柿樹底下,有一陣沒一陣地絮叨。“其實,你們都在外面,不用再蓋房子了。……蓋那么多,我們老了,誰還回來住呀!……三間房能把我們住到老的。……”父親說完,收拾墻角的什物去了。他收拾得很吃力,完全沒了年輕時的沖勁。仿佛挪動一柄鋤頭,他也要深吸一口氣似的?粗赣H僵硬的腰肢艱難地下彎,我使勁把眼淚往回憋,小跑過去,幫父親搬那些文物似的盆盆罐罐。
我從外地趕到家時,三間瓦房都拆掉了。到處是殘磚斷瓦,碎泥灰土。母親蹴在廢墟上,撿拾殘留的磚塊和瓦片。手指縫灌滿深灰的老土,她不管不顧,依舊在廢墟中翻找。等滿了一竹籠時,母親站起身,拍拍衣衫,然后彎下腰去,用右臂挎起沉重的竹籠。我想幫她,她用眼神逼開我的雙手,把竹籠往上提了提,試圖站直身子。她努力了好幾次,身子還是傾斜著。頓了大約有兩分鐘,她便抬腿朝門前的廢磚堆走去。灰白的頭發被塵土汗水漿成氈子,硬硬地貼住了頭皮。
斜陽影里,母親歪歪扭扭的身子來回奔忙著。我知道,這是母親與命運抗爭的慣有姿勢。打小,我就熟悉她的這種姿勢,熟悉得能聽見她心肺的一呼一吸。母親這樣抗爭時,沒有人能擋住她奔忙的腳步。我拿過一條毛巾,遞給母親。母親不說話,把毛巾繞在脖頸上,擦擦臉上的汗泥,繼續撿拾殘磚,撿拾斷瓦,撿拾報廢的鐵釘。
其實,母親完全不用這般辛苦的。等到推土機到來,三兩下便會鏟除凈盡。我懂得母親的心,她一定是用這種親近舊磚瓦的方式,翻檢著層層淤積的記憶碎片,渴望能找到舊時生活的殘影,給殘缺損傷的心一點瘠薄的慰藉吧。畢竟,這里的每一塊磚瓦,每一寸塵土,每一方空間都留有大弟生前無法散盡的氣息。
此刻,我仿佛看到父親的雙手捧著的那800元償命錢,還在滴瀝著殷紅的血。還記得父親紅腫著雙眼對我吼出的那句話,“拿去,給我蓋房子!”那年,我剛剛師范畢業,一家五口人擠在一張大炕上。夏日的夜晚,能望見椽縫里透出的月光,明晃晃的。沒等到花上我一分錢,大弟便倒在別人的墻根底下,永遠地去了,將蓋房子的重擔挪到我的肩頭。800元,如何能將房子蓋起來?父親的神志已經不清楚,我搖頭時,他一改往日的溫和,圓睜著雙眼,仿佛暴怒的一頭獅子,隨時會給我致命的抓傷。為了一句“幫我蓋房子”的承諾,我嫁掉了我自己。
房子蓋起來時,雖然簡陋,比不過鄰家的高大,父親看著,眉宇間又恢復了往日的溫和,只是更加沉默寡言。他會坐在門前的青石墩上,端著茶壺,望著一溜一溜的樹影發呆。茶壺的水換了一遍又一遍,父親的嘴唇依舊干裂著血絲。我知道,他是多么想念自己的兒子啊!我蓋的房子再好,不見了弟弟活潑潑的容顏,他如何能安睡過一個個更深的夜晚? 1 2 3 下一頁 尾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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