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乎平沙無垠,?不見人。河水縈帶,群山糾紛。黯兮慘悴,風悲日曛。蓬斷草枯,凜若霜晨。鳥飛不下,獸挺亡群。亭長告余曰:此古戰場也,常覆三軍。往往鬼哭,天陰則聞。
杜甫《兵車行》詩末數句云: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上面摘引的一文一詩,皆唐代名篇,均非志怪之作,而都提及“鬼哭”。鄙見以為雖是文學創作,但決非無中生有;縱是傳聞之辭,亦定非向壁虛構。何以見得?這倒不是因為古人有關古戰場的描述經常提到這一現象,如岑參詩所云:“夜靜天蕭條,鬼哭夾道傍。地上多髑髏,皆是古戰場。”(《武威送劉單判官赴安西行營便呈高開府》)或汪元量詩所云:“前年走河北,荊榛郁丘墟。夜宿古戰場,鬼物聲嗚嗚。”(《南歸對客》)而是因為本人曾不止一次地親聆“鬼哭”!岸劇币辉~,雖常常是“不可靠”的代名詞,但此“耳聞”非彼“耳聞”也。
“鬼哭”,我最早是在1942年日寇流竄家鄉前夕聽到的。當時我就讀的衢州中學因戰事而被迫停課,我和同學中的同鄉從衢州連夜趕路回家。一入龍游城,就聽到聲聲叫喚,其聲似“嗨”似“哈”,忽在高處,忽在低處,不絕于耳,不像鳥叫,不像蛙鳴,也決非風聲,聽了使人毛骨悚然,杜詩中之“啾啾”不足以狀也。人們都說這是“鬼哭”。明代陳龍正在《鬼哭奇變》中記崇禎元年在杭州所見云:“庚午三月朔之暮,大雷電,鬼哭徹旦。聽之如在空中,亦如在門庭,戶戶悉聞。”(《幾亭外書》卷四)情景頗為相似。
家人早已入鄉避難了,我獨自在家暫宿,在“嗨哈”聲中沉沉睡去。早上醒來,其聲已絕。但到了下午三點半,“嗨哈”之聲復起。次日亦然。第三天,我赴鄉與父母會合,離開“鬼城”,方得“耳根清凈”。三個月后,日寇撤走,全家回城,怪聲又日復一日、準時準刻地出現了。于是邑人請和尚大做水陸道場超度亡靈,其聲方慢慢消歇。次年日寇復來流竄,此聲便又盈耳皆是了。記得我為浙江省通志館(時在云和)錄用,出發那天,也是一片“鬼叫”,離城遠了,方才“哭漸不聞聲漸杳”。建國后,每年五一,家鄉都要處決一些罪犯,行刑前夕,一縣皆聞“鬼哭”聲聲,我曾聽到過一次。后來到上海工作,家母、嬸母等還在故土,據她們說,此事仍年年如舊,不差時日。
到上海后,大規模的“鬼哭”不再聽到,但零星的“鬼哭”還曾入耳。1955年,我家搬入南京西路一幢三層樓房的底層。隔了兩年,我就“登科”而成“丁酉進士”,直至1994年動遷才離開那里。記得1975年9月一天的深夜,我躺在臥室的床上,忽然聽到了久違的聲音:一聲在室內,一聲逼近床頭,又一聲遠去。我不禁打了一個寒戰。這聲音,四子當時在隔壁房間也聽到了。我本未眠,至此不欲再寐!暗⒃娮允菚薄保煲源耸聻轭},倚枕吟成一律:
鬼物胡無禮,窺床作底謀?豈因吾道直,遂使爾曹讎?風起森毛發,形銷有舌喉。已忘人世語,何苦夜啾啾?
前面已經說過,“鬼哭”非“啾啾”可狀,但“嗨哈”入詩似乎不雅,無奈,只能拾老杜的唾馀了。
后來我才知道,我住的房屋建國前為一家富戶所有,人稱“公館房子”;多家入住后,成了大雜院。一墻之隔,有一所花園洋房,也是他的房產,后來改成幼兒園。其家人去世,即在園中起墳埋葬,直至建國初尸骨方才遷走。鄰居中有一家,男女主人都是幼兒園的校工。據他們說,天井二樓走廊上有一水槽,我們沒住進來以前,常見一女子在那里洗碗,走近了卻又倏然不見。晚上幼兒園的花園中還時見幢幢鬼影。我的一個孫子小時候目能視鬼,且能看到人體發出的光暈,竟與克利安照相術相似。他曾對我說:“怎么一個紅衣服的姐姐飄過去了?”(后來友人以為具此功能非孩童之福,為之發功除去)而我則目無所見。原來我住的竟是兇宅!怪不得搬入后蹇運連連。我在詩中責鬼物“無禮”,其實無禮的應當是我,這兒原是它們的住宅,戀戀不舍,情有可原。好在“詩無達詁”,我不過借題發揮而已。后來,這幢房屋連同旁邊的幼兒園及周圍其他房子一起被拆毀夷平,不知怎的,竟未起高樓,曬了幾年太陽,白地又改為綠地了。這片綠地至今猶存,位于華東醫院的斜對面,延安西路與南京西路的交叉口。雖在此不愉快的記憶甚多,但多年后我還曾去“徘徊瞻眺”過一番。畢竟,“空桑不三宿,三宿必留情”,鬼尚如此,何況于人!
還有一件事則確是“耳聞”,未敢斷其有無。我在里弄加工組監督勞動時,曾聽一位婦女說,1959年造“閔行一條街”時,平了許多墳地,她丈夫是一個建筑隊的頭頭,住在工地的帳篷里,天天晚上聽到“鬼哭”。有人聽了當場訓斥她不要胡說,她回嘴說:“什么迷信不迷信的,我說的是事實!”究竟是“群哭”還是“獨哭”,我雖好奇,也未敢細問。
“鬼哭”之事,載籍所記,可謂自古有之。但鬼因何而哭,則有多種揣測。
《淮南子?本經訓》云:“昔者蒼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备哒T注云:“鬼恐為書文所劾,故夜哭也!笨直蝗藱z舉,就忍不住哭,這些鬼未免也太老實了吧!读凝S志異》寫席方平為父訴冤,寫了一紙訴狀,到陰司上訪,不料豈止小鬼難當,閻王更甚,從上到下無一不受席父仇人之賄,不僅不予昭雪,反而對席施盡酷刑(卷十《席方平》)。席方平的遭遇告訴我們,惡鬼哪里會怕文字呢?高誘真是個書呆子,蒲松齡比高誘看得深透多了。難怪錢鍾書先生要說“文人慧悟逾于學士窮研”(《管錐編》496頁,中華書局1979年)!
鄭玄又是另一種說法。他注《尚書旋璣鈐》“鬼哭山鳴”云:“鬼哭,誅無辜也。”(《文選》卷三六王融《永明九年策秀才文五首》“棘林多夜哭之鬼”句李善注引)其意似謂哭泣的是屈死之人的亡靈;但我家鄉發生的幾次“鬼哭”,發生在日寇尚未入城屠殺、死囚尚未明正典刑之時,鄭玄之說似不甚符合事實。
《隋書?五行志》云:“鬼而夜哭者,將有死亡之應!边@話雖說得較為籠統,倒可以拿來解釋我所聽到的幾次大規!肮砜蕖。
洪邁在《夷堅支丁》卷六《成都鬼哭》中的記載似可印證這一說法:
紹熙三年四月,成都府午門外,夜有鬼哭之聲。久之,悲哀郁蓄,若數十人聲,遠近皆聞之,深以為怪。六月,有瀘卒之變,捕作亂者戮之于所哭之處。蓋禍福吉兇之兆,神明既先知之,雖欲幸脫,不可也。
但若欲盤根究底,則不免啟人疑竇。如前所述,“鬼哭”發生于殺戮之前,自非將死者之魂。若“神明”先知而欲有所預示,所哭之鬼難道是其所“指使”的嗎?如果不是,那只能認為是群鬼自發的了。李長吉詩云:“漆炬迎新人,幽壙螢擾擾。”(《感諷》五首之三)也許他們是在準備迎接“新人”,也就是“新鬼”吧。這樣說,鬼倒也挺講“人”情的,要開“歡迎會”呢!肮聿拧钡脑O想與眾不同,但倒也合情合理。
那么,閔行的“鬼哭”,是不是鬼為自己的“住宅”被“強拆”而發出的哀鳴呢?
吳梅村在《綏寇紀略》里的記述似可印證這一看法,鳳陽皇陵未被張獻忠焚毀前,“有遙見陵中二人,一衣朱,一衣青,毆擊甚苦,尋聞號泣聲”(卷十二)。 但歷代墳墓多矣,合法或不合法的掘墓活動亦多矣,為什么挖掘時都聽不到“鬼哭”之聲呢?
其實,上古之人并不以為人死后魂居墓穴,而有“魂升魄降”之說。所以祭奠亡靈時并不到墓前,而是在宗廟、祠堂或在家中所設的牌位前執禮,他們認為魂只會附在神主之上。后來,人們漸漸以為靈魂也與尸體一起同居穴中,于是風俗一改,歲時祭祀都到墓前舉行了!睹献?離婁下》中那個既無名又“有名”的齊人(據說如今“包二奶”的都“榮膺”此號),娶得起一妻一妾,還偏要到人家墓地去乞討祭馀。“乞丐焉能有二妻”,這不過是孟子的寓言罷了,卻可取為戰國時齊國已行墓祭之證。其實,即使照后世的說法,鬼也不會死守己尸而作“骸骨迷戀”。陰間一向別有天地,有城郭、有街道、有官府,鬼自居于其間,做泰山府君或十殿閻王的順民或囚犯,哪里會以墓室為家呢?既非其宅,毀又何惜?再如本文開始提到的古戰場,即使“古來白骨無人收”,魂魄不也可以去冥界報到嗎?怎會死賴在陽間的戰場,煩冤而哭呢?這些都不是邏輯所能解決的。
也許,造成“鬼哭”的原因,和引起人哭的原因一樣,是多種多樣、不可究詰的吧?當然,如果我們“耳所聞”的不是“鬼哭”,而是大自然形成的“不明聲音”,如那些“目所見”的“不明飛行物”那樣,不也值得好奇的人們去不斷探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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