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與國兒認識了。
國兒是大巴山深處的農家子弟,幼年喪母,由爹帶大,時年22歲,因傷害罪入獄,判刑12年,已伴鐵窗4年了,還有漫長的日程。之所以判得那么重,是因為他將對方的肋骨打斷了三根,將對方的手筋扭斷了兩股,也真是窮兇極惡了……
首次探看國兒是在1998年歲末。我安慰他,勸導他,好話說盡,在他眼中卻仍看不到快樂。
我問他:“還有什么沒說到嗎?”
他淡淡地說:“說到不如做到。周哥,你是耿直人,那我也就明說了,這天底下的探監哪有像你這樣空著一雙手的!”
我這才明白,監獄畢竟不是天堂而是一個物質匱乏的所在,探監,就得給犯人帶點有用的東西。
第二次探監的那一天正值冬季,北風呼嘯,天寒地凍,我想到國兒光光的腦袋怪可憐的,特地給他買了一頂大棉帽。當我隔著一張寬桌把棉帽遞到他手中時,我看見他滿臉的喜歡和感激,把棉帽摸來摸去,但最終還是把棉帽還給了我,說:“周哥,麻煩您把這棉帽給我爹送去,他有病,腦殼最怕風吹。”
我知道他父親是大巴山的一位貧苦老農,六十多歲了,頭上雖未光著,但的確需要一頂棉帽。
我趕緊說:“不不,這帽你先戴著,我馬上再去給他買一頂。”
“還不全是這個理。周哥,這天底下哪有犯人戴帽子的?當光頭就要像一個光頭,戴上帽子,氣兒就全沒了,就像一個‘充不起血’的趴蛋兒,叫囚哥們笑話。”
他這話可叫我開了“耳”了。
我第三次去探監是在次年的端午節。按中國的傳統禮儀,我帶去了粽子,又以大巴山的風俗,帶了包子與麻花。當我把它們遞到他的手中時,他又是滿臉喜歡和感激,嘴巴咂巴咂巴地響,分明是想一口吞下去。但最終還是還給了我,說:“還是麻煩周哥把這些好吃的給我爹送去吧,他那身體……”
我說:“你先吃著,我再給他送去。”
“那可不行!逢年過節,禮物要先給長輩,哪有兒子在先的!”
五月初六那天,我再次帶了包子麻花與粽子去探望國兒,沒想到這一次他卻得寸進尺了:“周哥……下一次……給我帶點煙來好嗎?……我實在憋不住了。”
我一下子醒悟了:獄中是那么悲苦孤寂,能解悶消愁的香煙對他們太重要了。
我第三次“端午探監”,帶來一條“紅梅”,時價55元。當我遞上煙時,我看見國兒臉紅筋脹,眼睛睜得大大的,接煙時手已在抖,將那煙放在鼻子前嗅了又嗅,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沒想到臨走時他還是將那煙遞給了我,說:“周哥,這‘紅梅’真他媽的貴,犯人抽了可惜,麻煩您給我換一種便宜的。”
我說:“這回你先抽了,下回我……”
“不行,這回也不行,本來花您的錢我心中就過不去,怎么還能高檔!”
我只好問:“那么換什么?換‘五牛’?”
“不,也貴了。”
“‘寶石’?”
“也貴了。”
“‘名犬’?”
“還是貴了。”
我這才知道該換什么了:“那就給你去換“攀枝花”吧,那煙1元5角一包。”
“那還是貴了。”
我這下子真弄不懂了。我說難道還有比“攀枝花”更便宜的嗎?
他一語道破天機:“就換‘重慶’。”
“哦,”我豁然開朗了,“重慶——你是要重新慶祝你的脫胎換骨的新生吧?”
國兒忍不住笑了:“嘿嘿嘿,周哥,看你說到哪里去了?我哪有那些講究?‘重慶’只四五角錢一包,一條‘紅梅’可換一百多包哩。”
次日,我第四次“端午探監”提來一百多包“重慶”。
不覺間又到了是年的中秋節,我又來監獄探望國兒。這次不帶煙,他那“重慶”理當還大有富余。
沒想到這一次卻見不到他了。一位管教干部說:“他正蹲小號,不能接見。”又問:“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哥。”
“那就更不行了。”
我好說歹說:“這中秋節是一個團圓佳節,您就讓我哥倆團圓一次吧,否則,他的情緒失控說不準要干出什么傻事來呢。”
那管教嚴厲地說:“這有規定,關禁閉的犯人不準探視。”他還說:“他要是再次失控,我們的制裁系統可是從來不會失控的!”我失望了,轉身要走……忽聽那管教喊:“你等著……”不多久,他把國兒押了出來?粗@一回的國兒,我的心發緊了,見他手腕上戴上銬子,顯然太緊,兩手腫了,臉色憔悴。見我吃驚,他反而平靜,請那位管教干部將30元錢交給我,請我轉交他父親,說他爹又患了肺結核,沒錢買藥。還叫我轉告他爹一定找人給他帶一些他爹種的葉子煙來,要快一點兒,他已幾個月不沾煙味兒,實在憋不住了。
我十分不解:幾個月不沾煙味?那一百多包“重慶”到哪去了?
國兒又要被押回小號了。走時,那位管教干部回頭對我說:“請等一下再走。”
不一刻,那管教干部返回,對我說:“你剛才撒了個謊,你并不是他的哥。”見我張嘴答不上來,他又說:“你怎么可能有這種兄弟?我剛才突然認出來了,您是一個作家,我在電視里看到過您,您肯定是在了解犯人的罪惡,對吧?他實在太壞了,竟然強迫那些犯人買他的重慶煙!有一個犯人堅決不買,人家的爹在地委當官,家中有錢得很,他平日里至少也是吸‘紅塔山’,怎么會吸那‘重慶’呢?這李志國就把人家打得吐血,三天在床上爬不起來。這回可好了,他不僅要上銬,蹲小號,還要加刑!嗨,他這罪惡要是不改,我敢肯定,這一輩子別想走出監獄……他爹病了有當地政府管,他自己都坐大牢了,還弄什么錢嘛!”
原來,就是那一百多包“重慶”讓他蹲了小號。
管教干部摸出一包煙來,遞給我一支,那是36元一包的“嬌子”。
我不抽煙,未接,卻謝了。
我回家后立即去了大巴山。在這中秋月圓時,那里有一位切切待藥的老農民,那監獄的小號里還有戴鐐銬的國兒正在等待著葉子煙哩……我不會再去買香煙了,那就由他父親親手種出來的葉子煙讓他在獄中悔過自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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