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德
在貧窮中掙扎的父親。沒錢看病，甚至沒錢買一包鹽，借錢都被人冷冷謝絕，這就是這個世界的窮人，所要面對的一切，所要承受的一切。
父親是在他性命的第49個年頭上逝世的，那一年，我正好考上大學。
父親得的是肺氣腫，一說是肺穿孔，到底是什么病，至逝世也不搞明白，只說是跟肺有關。父親跑了一趟官廳的病院，沒多少天就回來了。父親說，那個處所，貴巴巴的，咱們住不起。
父親回來后，批發了些青霉素，天天在家里輸液。開端的時候，是村里的醫生給他扎液，時光久了，村里的醫生推托著，不愿來。父親沒措施，有一次，他對我說，來，你給我扎。我說，我不會。父親說，沒事，把針頭略微放平些，順著血管扎就是了。
我一咬牙，手發抖著，順著他的血管扎了進去。第一針，扎深了，拔出來，重扎。第二針，扎透了，針尖從血管的旁邊出來，血紅紅的，也隨著滲出來。我滿頭是汗，都急得快哭了。父親用藥棉捂住針眼，說，沒事，沒事。說完后，長長地嘆了一聲。
一個人，一個家，無助到了這樣的田地。
父親說，我的這個病，有一萬塊錢就能治好，窮人沒錢，只好拿命扛了。那個時候，家里為了給父親治病，以及為我上學，已經是債臺高筑了，別說是一萬塊錢，就是一塊錢，也不好拿出來。有一次家里沒鹽了，沒錢去買，只好白水煮菜吃了一頓飯，吃飯的時候，一家人強忍著往下咽，誰也沒說話。
但，淚都在心里。
我小的時候，父親正年青，是遠近馳名的木匠，三村五里的人們，多請他去打家具或者蓋房。我記得，那時候，父親干一天的工錢是2塊錢，還有一盒官廳煙。煙，父親舍不得抽，一盒一盒地藏在柜里，留待過年的時候抽。2元工錢呢，父親也不急著要，人家什么時候有了什么時候給。
我記得，過年的時候，父親經常買很少的炮仗。買鞭炮只買一掛，僅買200響的。我舍不得放，今天拆一個，來日拆兩個。有一次，我忍不住問父親，為什么未幾買點呢。父親回過火來，眼一睜，惱怒地看著我，說，那是錢啊，噼啪一響，就沒了，你想敗家啊？！
我很怕父親，趕快一扭頭，興沖沖地走開。
快上初中的時候，我特殊想領有一支鋼筆。父親要去后草地換糧，正好要途經縣城，我懇求父親，盼望他到縣城的供銷社給我買回一支鋼筆來。父親一拍板，說，行。后來幾天，我每天站在山梁上，盼著父親和他們換糧的車隊回來，一等，就是半天。
終于盼到父親回來了。幫父親卸了車，飲了牲畜，喂上草料。我心“咚咚咚”直跳，惴惴地問父親，鋼筆買回來沒有。（感恩 ）哪料，父親淡淡地說了一句，哦，回來的時候，人家商店都關門了。然后，便目中無人地做他手頭的事，好像什么也沒有產生過一樣。
我在旁邊，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心里靜靜地罵：誰信任你的話，你是摳門，不愿給我買！
恰是由于這樣省吃儉用，父親才把我家的房從3間翻蓋成5間。
早年間，鄉里有一個姓李的書記，長得白白的，穿得很清潔，渾身高低不沾一絲土塵。有一天，他來到咱們村，一把拉住正在瘋玩的我，對別人說，你看，這個孩子的眼睛仁多黑啊，未來必定有長進。書記說這話的時候，剛好父親也在場。中午吃飯的時候，父親很沖動地對母親說，李書記說了，咱們小子將來會有出息。父親一邊說，一邊喘著粗氣，不曉得是因為高興，仍是某種能夠看得見的將來激蕩著他的心，總之，父親談話的聲音都變了，激昂樣子，當初想起來，猶若在面前。
我上高中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很晚了，一家人正籌備睡覺，一個人“篤篤”地敲門，開門一看，是李老師。李老師是村小學的民辦老師，要加入轉正測驗，正在溫習。他據說我回來了，要問我道數學題。印象中，那是一道分解題，在算式中加一個х，再減一個х，就可以容易分解開。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簡略的方式，讓教過我的李老師驚呼不已，他當時坐在炕上，驚奇得簡直都快傻掉了，連連說，啊呀，了不得，了不得。而后，捉住父親的手說，三叔，這孩子，你得好好供啊，這將來是塊資料啊。
父親激動得又是一宿未睡。
然而，前路蒼莽，我是經由復習才考上大學的。父親拉著我的手，說，這兩年，你考上不，村里人流言蜚語的，說你基本考不上，好多不倫不類的話，我聽了很不舒暢，但我心里知道，你能行！說完，一行濁淚從他病得有些瘦削的顴骨上滑下來，洇濕在枕頭里。我的眼淚，也像斷了線的珠子，噼哩啪啦地跟下落。父親說，你別哭，考上了，這就挺好，我就是死也釋懷了。
父親說完，又含糊地唉了一聲。人們都說，人死的時候，是沒淚的，你說，我這是快死的人嗎？父親說完，將頭扭從前，半天沒說一句話。
父親是在將家里的5間土坯房翻蓋成磚瓦房的時候得病的。
起地基的時候，父親的痰中就帶血絲。問村里的醫生，醫生說，沒事，可能是毛細血管決裂，并無大礙。一家人都相信了醫生的話，認為真無大礙。然而，未幾，父親就不行了，膂力重大不支，衰弱得連路都走不了，虛汗常常濕透全身。
一輩子沒有坐過分車的父親，因為鬧病，坐了一回火車，但對它，這次旅行，卻是一次疼痛的夢魘。車廂里，渾濁的氣息，以及嗆人的煙味，讓他咳嗽得上氣不接下氣。好輕易捱到了官廳，下了車，父親蹲在地上，半天沒起來。
他說，他在車上，似乎死了一次。
父親臨終的時候，把賬本拿出來，借了誰家多少錢，是怎么回事，如數家珍地都告知了我。末了，他說，這些錢，你一定要還了人家，這樣，我就是死了，也心安了。咱人窮志不窮，別讓人家罵咱們！說完，他把賬本給了我，又極為蜜意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中，包括著失敗、無奈、歉疚、無力回天以及難以言說的苦楚，總之，人生百味，盡在其中。
我知道這賬本背地有多少辛酸與悲苦。記得，父親去世之后，我和一個人借錢掩埋父親，那個人冷冷地說，借給你可以，可是，你拿什么還我？！在他看來，一個窮人，是會永遠窮下去的。
這就是這個世界的窮人，所要面對的所有，所要蒙受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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