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方言可謂世界一絕。全國書同文,然各地語不同音。
戊戌時期,光緒召見梁啟超,梁啟超的粵方言將“考”說成“好”,把“高”說成“茍”,光緒聽不明白,彼此不能達意。據說光緒原本準備重用這位25歲維新新銳,擢為侍從之臣,然因難懂廣東方言,僅賞六品頂戴,叫他去辦大學堂譯書局,也算“專業對口”“才盡其用”。1949年后,一次政協會上,竺可楨先生發言因紹興口音濃重,大家聽不懂,只好請人翻譯。竺先生慨曰:“我說英語能夠走遍世界,我說中國話卻走不出家鄉!”1937年9月,斯諾夫人從延安去黃陵,中央保衛局給她派的“特務員”乃是來自江西的老紅軍,一口難懂贛語,“h”念成“f”,軟音讀作硬音,陜西農民聽不懂他連珠炮似的南方話,反而得由外國女士來當翻譯,真不知誰為中國人。20世紀20年代,南方學生上北京讀書,兜轉沙灘附近租房。房東為求保險,一般只愿租給帶家眷者,三兩句話談妥價錢,會加問一句:“您有家眷嗎?”南方人以為問的是“家具”,答曰:“家具不是你們提供嗎?”房東大怒,還有可能動武,已經談好的租約就這么稀里糊涂崩了,南方租客還不知道毛病出在何處,不明白對方怎么突然翻臉。
沈從文長期居京,然鄉音難改,湘西味兒特重。“文革”結束后,沈從文赴美講學,其連襟、漢學家傅漢思教授當翻譯,常有聽不懂之處,只好按自己的理解“自行”轉譯。沈從文另一連襟乃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的周有光先生,一次他對小姨妹張兆和說:“從文的話我有兩成聽不懂。”不料,與沈從文一起生活半個世紀的張兆和答道:“我只有一成聽不懂!”
20世紀20年代,魯迅在廣州中山大學執教,學生聽課并不踴躍,語言是一大障礙。起初,選魯迅課的學生相當多,旁聽的也不少?婶斞笣M口紹興普通話,粵籍生實在聽不懂,聽眾便漸漸稀下來。“原來擠得座無虛席的現象,也漸漸變成寥寥可數的冷落現象了。”當時國語尚未普及,江浙川湘鄂粵各省教授各講各的方言,很妨礙交流。上海的暨南大學,“同學要跟教授說話,先以國語,國語不達意,則改用上海話,如上海話又不適用,那么只好各說各的了。”好在學生適應能力強,無論教授講什么方言,一個月下來,大致都能聽懂,只是最初的一個月,苦了學生要艱難“適應”。
20世紀初,中國駐紐約總領事離職回國,紐約市商會為他設宴餞行,漢學家夏德教授做翻譯。夏德先生身為哥倫比亞大學中文教授,亦不便推辭。然而當這位總領事起身致辭,夏德教授大為恐慌,因為總領事說的是福州話,他一句都聽不懂。夏德教授又不能向商會方面解釋中國方言太多,他一句也聽不懂,于是裝出洗耳恭聽的樣子,默不作聲,大記筆記。當領事說完,夏德教授起立用英語譯曰:我這次離紐返國,心里充滿一喜一悲的矛盾。喜的是即將重返祖國,能見久違親人;悲的是與紐約諸新交舊識從此握別……如此這般,情文并茂。當他“譯”完,全場熱情洋溢,掌聲如雷。胡適在美國留學期間,夏德教授將這事講給他聽,胡適絕倒,直至晚年記憶仍新。唐德剛先生認為這一類的笑話太多,中西方都有,好事者如收集之,可編出一部真實的《笑林廣記》,也是中西方文化交流史上的趣事,甚值一做。
當然,方言的麻煩還不僅僅在于不便交流有礙溝通,更多的時候還是一張“地域身份證”。一個外鄉人,一張口便暴露了身份,遭受當地人的欺負便是常事。這不,本人乃杭州人,在杭州“打的”、購物、問路,絕不說普通話,更不敢說上海話。到了上海則盡量說滬話(只敢仿說最有把握的幾句),過了長江便操普通話,為的就是怕被當成“外地人”。說起來,本人很怕去川鄂湘粵,因為不會說這些地方的方言,生怕被“殺豬”。20世紀70年代,本人上山下鄉于遙遠的東北大興安嶺,在深山密林寒風呼嘯的筑路隊帳篷里,上海知青時不時摜過來一句“阿拉大上海,儂伲小杭州”,噎得我們杭州知青上不來氣。不過,語言問題確實連著經濟實力。工業革命后,英國的炮艦厲害,英語便隨著英國的炮艦“走向世界”。
方言也有相當的好處,有時甚至救命;浫她彸䥇⒓幽喜鹆x,南下潮汕途中,于江西瑞金附近的周家排被國民黨軍抓獲。此時,雙方主力已經接戰,鏖戰正酣,國軍營長下令將抓獲的3個敵俘“拖到后面通通槍斃”。龔楚此時,不自覺地感嘆道:“唉!想唔到我呢條命今日死鄉呢處!”這些話是用粵語講的。那營長一聽,忙叫道:“把那個高佬拖回來!”原來營長也是廣東人。接下來,國軍營長與龔楚用家鄉話一番對答,居然認了老鄉,先松綁,再給3塊銀洋,要他隨副官伙夫先行后撤。
西安事變后,潼關至西安不通客車,東北軍、西北軍與中央軍處于敵對狀態。王炳南的德籍妻子王安娜博士,雖然長著張洋臉,卻操一口陜西話,提一只睡著新生嬰兒的籃子,對潼關車站的司機與軍警說,丈夫生病,亟須她回去,居然得到額外放行,只是警告她要當心前面的東北軍。一口陜語,居然可過封鎖線。
改革開放以后,粵省得地理之便、占先行之利,“想發財,上廣東”,一時了得。于是,那十來年粵語很吃香。“灑灑水啦”“毛毛雨啦”“燉母雞啦”(對不起),到處可聞;疖嚿稀C場里,廣東人的聲音特響,自我感覺也特好。近日得知,粵語當時還存“奪嫡”之心哩!粵港民間長期流傳著一種說法:民國初年審定“國音”,粵音僅以一票之差落敗于京音。這一本無依據的傳言居然還“闖”進學術圈,得到某些港籍語言學者的附和。從社會學角度,這種“一票之差的惋惜”當然隱含了方言優越感。二戰后,香港因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從一中等口岸迅速躍升為特等口岸,超過了原來遠為發達的上海。經濟的優越感帶動了方言的優越感。雖說這是一種可以理解的社會心理,但終究不討非粵人士喜歡。
形形色色的方言,惹生出形形色色的故事。各地的方言土語,有時好笑,有時增趣,有時則會讓你遇到想象不到的尷尬,有時則能排憂解難、逢兇化吉。當然,入鄉隨俗,無論跑到何方圣土,最好學上一兩句當地代表性方言,以備不時之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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