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有個花店,一個老太太賣花。
店的名字很奇怪,叫“花開花”,小小的門面,左右掛著兩幅竹劈填石綠的對子,改的魯迅先生兩句詩:猶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心知。沒有橫批,門楣上有時掛一簾碧綠的蔦蘿,有時懸一大瀑金黃的懸崖菊。冬天則是一個大頭朝下的綠皮紅心蘿卜:蘿卜從尾巴上掏空,里頭澆點水,擱頭蒜,半個白菜心。太陽地里曬著,慢慢會長出嫩綠的蒜苗,鵝黃的白菜花,從下往上翻翹著的蘿卜纓子,碧瑩瑩如同翡翠。這本來是北方人家臘月里做給孩子的玩意兒,被老太太別出心裁掛在這兒,又好看,又有意思。
老太太是個垂拱而治的店主人,一年四季裹著披肩坐在花叢里織毛線,腿腳不大利索了,但身材嬌小,慈眉善目,年輕時也是個美人。替她進貨的年輕男子叫她姑媽,英俊開朗,說說笑笑的,開了個很帥的吉普車—大概主要也是為了隔三差五來看看她,捎點日用零碎東西。他其實是個小有名氣的室內設計師。
常見老太太收到世界各地的明信片,但沒見她有什么別的親人。
不知為什么,這老太太常讓我想起林徽因、杜拉斯什么的,想起灰蒙蒙的照片上年輕時候的愛米麗。
傍晚散步時偶爾踅進店里挑幾枝鈴蘭或者百合,閑聊幾句。
她從來不說身世的,偶爾談文論畫。說起《紅樓夢》里寶玉給平兒搽的胭脂里有紫茉莉,其實不過就是夜來花。周天民的花卉畫譜,線條清麗,文字干凈:“木香……春末新葉生蕾,初夏開花,花開高架,滿柵生香,亦稱錦柵兒。”簡直就是詩嘛。
我曾疑心她是位植物學家,或者學過園藝。但她的侄子悄悄告訴我,姑母在師大教了40年英詩呢。當我低頭嗅一捧新雪般的滿天星,老太太問我:“知道它的英文名字嗎?”我搖頭。“Baby’sbreath,多美。”
她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衰弱,但精神還好。周末我煮湯,一個人喝不完,就分一半端到店里。暮色漸合的窗口,看到她正專注地側著耳朵聆聽著什么,臉上有種奇異的微笑:“聽!”
我聽了一會兒:“什么?”
“鳥叫!”
房后面曾是個小小的荒園,老太太搬來以后稍微整了整,墁上不到三米長的碎石小徑,撒了很多花籽:玉簪、薔薇、鳶尾、向日葵,還有一大掛蔦蘿,都不怎么費事的花,一年下來開得爛漫多姿。園中有棵老榕樹,正是暮鳥歸巢的時候,一群灰喜鵲嘰嘰喳喳,吵鬧得樹葉都發抖了。
“奇怪,我以前怎沒聽到?”幫她纏著毛線,我低低自語。那棵樹的枝丫恰好在我書房的下面。
“是啊,孩子,”她慈愛地拍了拍我的臉頰,“粗心的人會失去很多樂趣—人可不是70歲才開始變聾的呢。”我笑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她。那天晚上,她抱著舊影集在搖椅里安靜地睡去了,毛線球滾到地上,另一只手里是一只未完工的毛襪—鄰居的孩子都穿過她的襪子。她買了各種顏色毛線,織好送給來買花的年輕媽媽們:小孩最怕腳丫著涼,她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我也有一雙這樣的毛襪,還有一個用干玫瑰花瓣填的枕頭—里面摻了白菊花和薰衣草:她知道我畫畫熬夜費眼,偶爾還失眠。
清晨或黃昏,我趴在窗口聽那鳥聲,常常會想起她來,但也不特別難過。
我猜她一定度過了很有意思的一生,到過許多地方,做過許多事情,很深很深地愛過。多年以后我老了,希望也能像她一樣,緘守秘密,心存感激,姿態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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