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時不時發點牢騷,被一個朋友教育:“中國現在發展得很好呀!你看——”她順手往窗外一指,“到處是高樓大廈,比國外很多地方現代多了!你看我們現在這個餐館,還有周圍的餐館,全是滿的……”
我承認,雖然空氣能見度有限,順著她的手指,我的確看到了窗外很多熠熠發光的高樓大廈。豈止高樓大廈,還有車水馬龍——綿延不絕,完全可以用“惟余莽莽、頓失滔滔”來形容。此外,我可以以親身經歷作證,我生活和工作區域附近的餐館,到吃飯時間幾乎總是滿的,這是對“內需不足論”的有力反駁。夏天的時候,我還經常在路邊看到打太極的老太太、打籃球的少年以及賣燒烤的路邊攤。如果張擇端還活著,這些景象足夠他再畫一幅現代版的《清明上河圖》。
正為自己的消極心態感到羞愧,我突然想起了以前讀到的一個笑話。這個笑話說的是,老師對著全班學生點名:“沒來的請舉手。”
我問這個朋友,你知道薛某嗎?她說不知道。我只好跟她解釋,這是廣東某村的農民,在該村的土地維權事件中與政府發生沖突,被帶到看守所后,據說因“心源性心臟病突發”死亡,而這只是神州大地上諸多“神秘看守所死亡”事件中的一個。
我又問,你知道韓某嗎?她說不知道。我只好跟她解釋,這是一位女性,因為參選地方人大代表,而受到種種困擾。
我又問,你知道雷某嗎?她說不知道。我只好又跟她解釋,這是一位普通的塵肺病人,因為沒錢治病生命危在旦夕,而這只是無數得不到醫保救助的塵肺病人及其他病人之一。
我一口氣列舉了十來個我的朋友從未聽說的人,都是這個欣欣向榮的時代里“沒來的人”。因為可能影響社會穩定與發展的形象,所以關于他們的信息總是模糊不清——雖然互聯網上偶有透露,但相關信息總是倏忽即逝。又因為這是一個大眾媒體的時代,所以如果他們不曾在大眾媒體上存在和停留,那么他們就幾乎相當于不存在。這當然不是說《清明上河圖》上畫的車水馬龍是假的,但車水馬龍的背面,還隱隱浮現著另一個不那么豪邁的世界。
“這些都是發展中的問題,畢竟要看時代的主流!”我的朋友說。到底什么是時代的主流,我不大清楚,我只知道當一個人得了胃潰瘍,醫生不能視而不見,安慰他說,要看身體的主流嘛,除了胃,你的其他器官全都是好的!
據說知識分為三種: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以及你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薛某韓某雷某對于我這個朋友,大約就屬于她“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那一類知識。因為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盡管性情善良,她甚至沒有翻到《清明上河圖》的背面去看看的沖動與好奇。因為不知道自己不知道,她相信北京五環內的所見所聞,就是“時代的最強音”。也是,在人類不知道火星的存在的時候,沒有人會好奇上面都有些什么。
在一個信息傳播受限的社會里,坐井觀天幾乎是認識的必然趨勢。開著新添置的汽車、住著新裝修的房子、手里捧著三十塊錢一杯的咖啡、舉著iPhone的人,的確會困惑:你說你都吃得起麥當勞穿得起七匹狼了,還嘟嘟囔囔,是不是太忘恩負義了呢?
除非你意識到中國不僅僅意味著北京的“五環”。在海水的深處,陽光未曾照耀之處,還有薛某韓某雷某,并且每一個已知的薛某韓某雷某,很可能還對應著無數我們尚未知曉也無從知曉的薛某韓某雷某。蒼莽雪地里,要保持對那個被遮蔽世界的知覺,你得不斷提醒自己:不要睡著,不要睡著,不要睡著。
這個道理聽上去簡單,卻未必人人知曉。20世紀30年代初,英國作家蕭伯納訪問了蘇聯,被領著參觀了種種社會主義成就后,他回到英國發表文章,駁斥了各種“污蔑蘇聯建設偉大成就”的言論。“我們想證實,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那里存在著經濟奴役、匱乏、失業……我們處處看到充滿希望和熱情的工人階級……”事實上,就在他參觀蘇聯前后那幾年,強制性農業集體化導致約700萬人在饑荒中死亡。無獨有偶,寫作《紅星閃耀中國》的斯諾,在1960年和1964年兩次訪問中國后,也將關于中國發生了饑荒的傳聞駁斥為“冷戰宣傳”,他表示:“我在中國沒有看到饑餓的人,絕對沒有像過去那樣的饑荒……”你看,沒來的人都沒有舉手,說明大家都在這里,這是多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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