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頂上還住著人,不過不是《桃花源記》里的避秦遺民,而是多年前遷來的一對私奔男女。
他們原住江西修水,是叔叔與侄媳的關系,只因侄兒到廣東打工,長年不在家,侄媳一遇難事就得找叔叔幫忙。一來二去,兩人就黏到一起了。侄媳當時是鄉里的小學教師。
風聲傳到侄兒耳朵里。侄兒趕回家抄起一把菜刀就要殺人,嚇得他們奪路而逃,幾乎是凈身出屋,一根針也沒來得及帶。他們知道自己亂了大倫,沒有臉面回村,就從江西流落到了這一方。他們打過工,討過飯,最后聽說老山里有荒田和空房,便悄悄來此安身。
大概半年以后,趕馬馭樹的人看見這里有炊煙,消息才傳開去。大家才知道山上住下了這一對男女。
我們爬上一個高坡,來到了他們的土屋前。地坪里有狗吠,有三個娃仔哆來咪,顯然是愛情的系列果實。這些果實早早發現了我們,一個個興奮地叫喊,有足夠的理由把我們當做天外來客,或者是眼生的人形動物。但這里是伊甸園嗎?這里沒有玫瑰花、水晶項鏈以及吃不完的香甜果子,倒是豬羊雞鴨長期隨意野放,使空氣中彌漫著野糞的酸臭。過于自由的日子里,主人的農具和家具也隨手丟放得特別散亂。
一個老男人在舂米,看上去不像是娃仔的父親,倒像是他們的爺爺,背駝了,牙也缺了。他不大會應酬,笑一笑,沒有話。來回躥了幾趟也沒端來一碗茶,最后搓搓手,只得去地上叫女主人。
女主人稍后挑著一擔包谷回家了,是從山霧拉起的彩虹中走來。她身子有點胖,膀大腰圓,但眉長眼大,尚有幾分少婦風韻。她不愧是當過老師的,一出場就落落大方,江西口音里還略飄一點點京腔。
龍老師見三個娃仔怯生生躲在母親身后,一一問起他們的年齡。他今天是來動員娃仔入學的。
“我們這一輩子,反正也這樣了。只是娃仔……”女主人突然紅了眼圈。
“上學是遠了點,不過可以寄宿的,費用也不太高……”
孩子們一聽到讀書都很興奮,情不自禁地扯開嗓門念出一些拼音字母,以示他們并非一無所知。其中一個還唱起歌來——顯然也是母親教的。
另一個小孩還搬來了自己的習字本。此時,一片滾滾的云潮順著山勢撲涌上來,在一塊巨石前翻濺起云浪,在空中高高地凝固片刻,再緩緩垮塌,終于把我們一口吞滅。但女主人沒Ⅱq我們坐進屋去,對這種情形習以為常。
龍老師的老家原來就在這一帶,自己打小也是從這里下山去求學。他同女主人隔著云霧兩相朦朧,談到種田、燒炭、溝渠、豹子等朦朧之事,最后又回到更朦朧的讀書問題。照他的想法,孩子在校寄宿,家長每到周末去半山腰接送,問題就基本解決了。
“我們哪知道星期幾?”云霧那邊的聲音有些慌,“我們只曉得天亮了天黑了,月圓了月缺了。不下山去,連過年是哪一天也掐不準。”“你們得有個日歷。”“萬一撕錯了一張怎么辦?也沒處找人問。”
“……這里有沒有手機信號?”
我隱約看到龍老師掏出了手機,但他忘了,即使這里有信號,手機充電也是一個難題。說這事的時候,云潮開始悄悄下泄,形成大小不等的云溪、云瀑以及云河,流回右邊山谷的云湖,把我們重新拋回明亮的陽光里。一縷縷殘留的云絮,從我們的肩頭墜下來,從我們的指掌間流過,在我們的鞋子邊久久旋繞。
我們現在回到了清晰的話題。我說有一種小水電機,價格不算太貴,可帶動一戶的電燈和電視,我在其他山區見過,他們不妨一試。女主人對這些建議都表示感激,對蓄水發電一事又參與一些合計,見我們一人一杖準備起身,熱情邀我們留下來吃飯,說今天剛舂了新米,家里還有干魚,說什么也要吃了再走。
我們不是不想吃一口天上的飯,只是考慮到天黑前必須趕到千石峒,不然下山就有危險了。眼看著日落西山,陰峽驟冷,我們打了個寒戰,趕緊放下衣袖,扣緊衣領,重返云下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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