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寫《阿Q正傳》,剖析“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民族麻木性,因此特別提出“從小說看民族性,也就是一個好題目!保ā遏斞溉返3卷,第333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我以為這對理解關羽現象很有啟發,于是寫此小文。
一、
例如,從日本的茶道和中國的“主體間性”在各自藝術中的反映重點、凸現特征的“樂感”和“物之哀”的感受便大相徑庭。試看曹雪芹的《紅樓夢》與佐佐木八郎的《藝道的構成》!都t樓夢》中哀婉悲切之詞甚多,《葬花吟》是哀中之哀,然而,除卻悲從中來的特定環境外,在顯示生活中不被群體甚至作者本人認同、持續,往往化解為相視一笑:“那鸚哥仍飛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簾子,姑娘來了!煊癖阒棺〔剑允挚奂艿溃骸砹耸乘矡o?’那鸚哥便長嘆一聲,竟似黛玉素日吁嗟音韻,接著念道:‘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盡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黛玉和紫娟都笑了起來!保ㄍ瑫35回)《藝道的構成》說,不僅茶道一開始便“應認為這次回合是此生中只有的一次”(其實多次相會每次僅當今生一次),而且“在茶會終了之后,主客也均應在內心里深懷余情……體會今日之一會已難再來,深深投身到寂寞的境界中去!保ㄞD自《日本文學論集》,121頁)
二、
人們常說“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其實未必然。卓別林對日本“輕死”的自殺便大為驚訝,而魯迅認為日人無宮刑與纏足遠勝我國。不過,彰顯民族靈魂的作品,不管其國外影響及印象怎樣,似乎對本民族來說卻是使諸多同類因素自嘆弗如的亮點。例如《三國演義》作為文藝作品,在百姓中間便高于陳壽的《三國志》。套用“三突出”的文革定例,這是“一突出”!岸怀觥,是她遠高于其它歷史小說,如《開辟演義》、《東西漢演義》、《前后唐演義》……直到《清史演義》,沒有一種跟得住《三國演義》。而在《三國演義》中,寫得最好的是“關羽”,這是“三突出”!拔┯陉P羽,特多好語”……像寫關云長斬華雄一節,真是有聲有色;華客道上放曹操一節,則義勇之氣可掬,如見其人!保ā遏斞溉返9卷,第324頁)
三、
為什么會這樣?如何能這樣?
略去許多中介、細節,一言以蔽之,似可說,文化-心理結構的變遷使然。
在中國歷史上,董仲舒的“罷絀百家,獨尊儒術”在促進思想統一上比秦始皇的武功更奏效;“百代皆沿秦制度”,指的是外在制度,真正從心理上聚攏華人的,是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而起了重要作用的是董仲舒:“始推陰陽,為儒者宗”。他改造了“陰陽家”的“拘而多畏”,把孔子學說中的心理原則輸入陰陽系統,從而將自然人情化了。重要的是,這個人天圖式是圓融的,排除了引入超越神靈的一切可能性!耙粋人生”而非“兩個世界”的華夏傳統的文化心理結構開始結胎成體。其中,一個崇拜偶像?關羽,將要“出生”的神圣符號,將給傳統的文化心里平添出繼儒家創始人、弟子、再傳弟子之外的新的風景。
蘇東坡的《東坡志林》說,“涂巷中小兒薄劣,其家所厭苦,輒與錢,令聚坐聽說古話。至說三國事,聞劉玄德敗,顰有出涕者;聞曹操敗,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澤,百世不斬!北M管唐初百科全書《藝文類聚》帝王條目中只有魏武曹操和吳大帝孫權,不見劉備蹤影,但至宋很快改觀,劉備不僅顯出,而且成了正面“主人公”?梢娙宋锩\在民心中變遷之快速。關羽,就是從中引出來的。值得注意的是,這一變遷可能帶來永恒意義,正如前引《東坡志林》所說:這永恒“百世不斬”。
按古代“一世”,等于三十年。從《三國演義》流傳至今,已過三百年,確乎是“百世不斬!焙芸赡,關羽的形象還將長久流傳下去。
五、
如果說,唐代三教鼎立是繼董仲舒之后對佛道的會合,使人們心理結構更豐滿多樣,那么,宋明歷史小說則是通過回顧以往,積淀歷史再開生面的一次成功演練。其中,《三國演義》便以儒家再占心理上風的雄姿而成為里程碑的。像《紅樓夢》的禪,《西游記》的佛,《水滸傳》的儒道佛“另類”,塑造了可垂范后世的多種典型符號一樣,成為表征華夏民族心理和言、行、視、聽、情的一面鏡子,發揮著各自不同的功能和作用。不同于孫悟空的踢天打海神通、宋江的的“及時雨”拯救、寶玉的“多情總被無情誤”,也不同于諸葛亮的神機妙算、劉備的極端仁義和張飛的魯莽沖動,關羽是以仁義禮智信的文武兼備形象出現的。重要的是,這些古典名著再現民族特點從而影響人心的功能,沒有外在的強制、官方的命令、教育的灌輸,而完全是人們的自動選擇、認同、親和的結果,是“不教之教”,直接塑造著華夏民族的心理本體。
六、
關羽對國人的影響是通過文藝媒介,如戲曲、連環畫而首先是小說實現的。這種影響有三個不同的側面或層次:其一是悅耳悅目,其二是悅心悅意,其三是悅志悅神。
悅耳悅目。這是說,關羽的英勇神武。手執青龍偃月刀,足跨千里赤兔馬,過五關,斬六將,所向無敵。這種影響,大都對男性青少年,尤其是少年兒童較為明顯。有一個猜字謎語說:“杏花村里閑一屋,屋中一員大將藏。有人說是楚霸王,有人說是關云長”。這是個“扇”字,這個扇字把關羽與項羽相提并列,可窺見是從勇武方面來講關羽的。這個字謎又是給兒童猜的,可見少年們有這種想象存儲的可能。
悅心悅意。這是說,關羽不僅是個武林高手,而且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威武不屈,富貴不淫,貧賤不移,美色不迷……。而且,華容道上捉放曹,既違軍令,有性命之憂;放虎歸山,又遺后患,但他寧違軍規,不忘舊情,實在是云天高誼、千古奇男。這對成人來說都有一股撼人心魄的沖擊力。京劇保留節目《捉放曹》,久演不衰,其故在此;人們欽佩不已,其故也在此。
悅神悅志。這是說,關羽不僅僅有滴水之恩,當以涌泉相報的思想境界,而且有對人生終極關懷的最高價值追求。這價值追求表現為“桃園三結義”的哲言和對這誓言的實踐承諾上:“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搭在非血緣的結拜兄弟上,寄托在人間、奉獻在友誼,在這里找到家園、建構歸宿,即是說升華自然生命、結晶社會價值。
比起悅耳悅目、悅心悅意,悅志悅神是最高層次,即感知層、情感層之上的意味層。劉關張共同建構的這一意味層,終于在華夏民族文化心理結構上樹立起一座豐碑:它本由羅貫中想象虛擬,卻成為現實友誼的實在。所謂由“無”變“有”,成為可供鑒供參考能垂范的永恒之思模式。
這“永恒”之思,莊嚴而崇高。
感知層的“勇武”只是一種主觀可能性,“如果我愿意,我就能夠”,終究是一種技藝,就這點說,關羽不如呂布,難以稱道。情感層的“捉放曹”便高于呂布而使人佩服。諸葛亮早料到關羽會如此,是根據其性情推測出來的。它所源出的是:“我愿意,是職責(道義)的命令”。而承諾“同死”的結義,便既非“技藝”也非“道義”而成為“天職”。它高于技藝與道義而成為神圣:“我愿意,是因為天職的召喚。”康德說:“位我上者,燦爛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在這里,“天職”便類似于“律令”,但又不同與“律令”。因為在康德“律令”乃本體,其它皆現象;本體可主宰現象,卻不能由現象提升而來。而在關羽這里,本體與現象便是體用一源、顯微無間。視聽言動導向永恒神圣,神圣永恒不離視聽言動。現象具體而豐滿,氣象便威嚴且高大。這便是一個人生的華夏傳統,而非兩個世界的西方精神。在西方,無論是希臘哲學或《圣經》宗旨,都有一個超驗的世界(神),而經驗世界便由它而來,前者決定后者,后者不能發展成前者。中西的這個差別,便是人們所講的“樂感文化”與“罪感文化”的差異。正因為華夏傳統是“樂感文化”,突出的是“樂”,所以也不同于日本的“職感文化”,例如我們前面所舉的中國式的黛玉一樂與日本茶道永悲的例子。日本,無論是“切腹”、戰死或自然的夭亡,都是“一了百了”,而華夏卻不然,總是防災歷史之流中來解說或評價,無論是司馬遷的重如泰山、輕如鴻毛,或是俗語所說的流芳千古、遺臭萬年,都是如此。
正面的永恒,最高境界是“三不朽”:立功、立德、立言。其實也即“生不朽”。與王維“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的手兄眷戀,蘇軾“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兄弟祝福,李白“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歌詠,獨漸康樂”的“桃園歡宴”,劉關張“結拜”的“異姓桃園”盟誓,更是別有風味的天長地久。當然,“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情綿綿無盡期”的男女愛情,“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的文采風流……都指向了存在、現世和此生,均具有同等價值,都是人生面相的不同表現、形態和韻味,真個是“遠近高低各不同”,“萬紫千紅總是春”。是盎然生意,是人生詠嘆,也是歷史活流。
在這個整體畫面來看待關羽現象,正可俯視華夏傳統的一個側面或傳統:“死之哀”之所以能成為“生之樂”,正在于它是前后相繼而非今古斷裂的春江秋水。誠如陶淵明所說:“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活無終點,是大我的接力;死若足悲,則后無來者。關羽現象的終極關懷意義大概便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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