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說“違背生理學”,倒不如說是“戰勝生理學”,邱少云就是這樣一位用強大的意志力戰勝了生物本能的偉大戰士,一位英雄。
本文摘自:《北京日報》2015年12月15日第16版,作者:董少東,原題:《烈火永生》
在臨床醫學上,疼痛分為十級,燒傷痛一般可以達到第九級,而網傳疼痛極限的分娩痛,實際上只能達到第七級。
一個人的全身被烈火覆蓋著,燃燒著,他感覺到的疼痛會是多少級?要有多么強大的意志和堅強的精神,才能支撐他至死不吭一聲、紋絲未動?
是的,我們要說的這個人是邱少云。
1952年10月12日,在執行潛伏突擊任務時,美軍燃燒彈落在邱少云潛伏點附近,火勢蔓延全身,為避免暴露,他嚴守戰場紀律,放棄自救壯烈犧牲,時年26歲。
沒有人能夠體會邱少云烈焰焚身時持續的劇痛。一般人被開水濺到手上,也會驚叫,會條件反射地抖手。有人以己度人,認為邱少云的英雄事跡“違背生理學”,質疑其真實性。
邱少云承受的痛苦超過了人類能夠忍受的極限,超過了很多人想象的極限。為常人所不能為,是為英雄。他是當之無愧的英雄。
最后的家書
1953年初的一天,重慶市銅梁縣關濺鄉玉屏村邱家溝,23歲的邱少華正在田里插秧。一個鄉親急火火地跑來:“你家邱少云犧牲在朝鮮了。”
邱少云兄弟四人,他排行老二,邱少華年紀最小,是目前唯一在世的邱少云兄弟。父母在1938年、1939年先后離世,四兄弟孤苦伶仃。老大邱東云早年過繼給伯父,老三邱少全在外鄉給地主做長工,很少回家。邱少華和比他年長四歲的邱少云相依為命,他幾乎是邱少云拉扯大的,兄弟感情極深。
邱少云離家時,邱少華18歲。一別五年,等來的卻是二哥犧牲的消息。那一天是關濺鄉的大集,邱少云和許多志愿軍同鄉的名字寫在黑板上——抗美援朝戰爭中不定期公布的犧牲名單。
不久之后,銅梁縣在藕塘灣的一片空場上,隆重召開邱少云追悼大會。邱少華才知道,自己的二哥成了志愿軍最著名的英雄之一。為了紀念他,關濺鄉玉屏村改為少云鎮少云村。
邱少華回憶,二哥身高大概一米七,很壯實。四方臉,黑乎乎的臉龐,眼睛很大,相貌和他很像。銅梁縣邱少云紀念館和生前所在部隊所塑的邱少云塑像,都是照著他的樣子做的。
由于家貧難得溫飽,兒時的邱少華骨瘦如柴,大部分農活都落在了二哥邱少云肩上。“二哥對我很照顧,重活累活都是他做。他寧愿自己餓肚子也要多給我一些吃的。”邱少華說。兄弟倆租種地主的幾畝薄地,收成連租子都不夠。地只種了一年多就放棄了,兄弟倆以挖野菜、做長工為生。
“二哥為了糊口,干過很多活,泥瓦匠、木匠、餐館跑堂……住的地方經常變換,我們兄弟東一個、西一個,沒得法子。”
1948年6月,邱少云被國民黨軍抓了壯丁。
那時正值解放戰爭如火如荼,國民黨政權大廈將傾,只能用抓壯丁的方法補充兵員。在人口大省四川,國民黨政府強行要求“五丁抽二,三丁抽一”。邱少云家老大過繼給伯父,還剩兄弟三個,必須要有一個人當兵。
沒有人愿意給國民黨軍當炮灰,邱少云對征兵令置之不理。但是他沒能躲開被抓壯丁的命運。一天夜里,五個國民黨兵闖進家里,把邱少云捆綁起來帶走了。
得知二哥被國民黨抓走后,邱少華慌了神。“有一天,他托人捎話回來說想吃一口家里的菜,我趕緊給他做了兩個送過去,沒想到,他這一去再也沒有回來。”回憶起最后一次見到二哥邱少云的情景,滿頭銀發的邱少華,突然陷入沉默。
他記得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后來為邱少云召開追悼大會的藕塘灣空場,也是兄弟二人當年分別的地方。一大群被抓的壯丁密密匝匝地擠在那里,邱少華好不容易才從中找到了二哥,看著他吃完了帶來的菜。那是邱少華最后一次見到二哥。
此后一年,國民黨軍兵敗如山倒。直到戰爭結束,新中國成立,邱少云音信全無,生死不明。邱少華掛念二哥,卻根本無從尋找一個國民黨軍壯丁的下落。
直到1951年,家里忽然收到了邱少云的來信。信中說:“前些日子,我報名參加了中國人民志愿軍,明天就要到朝鮮去打美國佬了。”
這封信讓家人第一次知道邱少云還活著,而且從一個被國民黨軍綁走的壯丁,變成了光榮的中國人民志愿軍戰士。
這時候抗美援朝戰爭已經進入第二年,舉國動員,熱情高漲。邱少云在信中說:“我在朝鮮多打美國佬,你們在家里要把分的地種好,多打些公糧,支援抗美援朝戰爭……”
這封信是邱少云一生中寫過的惟一也是最后的家書,邱少華極為珍視。他把信珍藏了四十多年,甚至不對外人提起。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他才把這封信捐給了銅梁縣邱少云烈士紀念館。
從這封信里,能夠看到邱少云作為一名志愿軍戰士的樸素而真摯的情感:“我決心殺敵立功,帶著光榮花回來看你們。抗美援朝,保家衛國!”
信末署名“邱少云一九五一年三月十五日在河北內丘”。邱少云“從老家到河北來,已有兩個多月了”,部隊入朝前在內丘最后一次休整。那是他第一次走出四川。
兩天后,1951年3月17日,這支部隊乘上火車從內丘出發,晝夜兼程,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奔赴朝鮮戰場。
從1948年6月被抓壯丁,到1951年3月寫回家書,兩年多的時間里,邱少云的身份發生了本質變化:由一個國民黨軍強抓來的士兵,變成了人民解放軍戰士,繼而又成為中國人民志愿軍的一員。
這個轉變的過程,邱少華當時一無所知。直到邱少云犧牲后,1953年,他受部隊邀請赴朝鮮,才了解大概,但仍所知不詳。
事實上,很長時間里,人們對邱少云在國民黨軍隊的16個月的了解都是空白。
“解放戰士”
由于同時代戰友逐漸減少的原因,現在已經沒人能詳細地說出邱少云生命中的那16個月。留存下來的戰友們的回憶資料中,邱少云在國民黨部隊中的經歷只有零星記載。
邱少云被抓壯丁后,編入國民黨第21軍112師18團,先后干過馬夫、伙夫。因為他曾在飯館干過跑堂,被拉入川軍后,干得最長的就是伙夫。
邱少華記憶中的二哥,平時說話不多,脾氣倔。在戰友們的回憶中,也能看到類似的描述:沉默寡言、執拗。這樣的性格,在川軍中自然不會有什么好果子吃。
川軍不是國民黨嫡系,長期自成體系,舊軍隊色彩濃重,軍紀渙散,治軍粗暴。一位名叫李玉的戰友回憶:“邱少云被解放過來后,很少說話,后來呆慣了,也常告訴我些在川軍的事。有次他講把飯做糊了,被連長捆起來打了一頓,還罰站了一夜。”李玉記得,邱少云曾說起在川軍中被連長用皮鞭抽打過多次,他對舊軍隊的官兵關系非?謶。
1949年,中國大地上滄桑巨變,紅旗漫卷。新中國在10月1日宣告成立,大陸版圖上,只有廣東地區和西南地區仍在國民黨之手。11月,人民解放軍揮戈大西南,風卷殘云。
11月底,國民黨政府經營了十余年的西南地區最大的工商業重鎮——重慶宣告解放。解放川南只差最后一個大城市成都。指揮西南決戰的劉伯承、鄧小平向國民黨軍政人員發出“四項忠告”,敦促他們停止抵抗,棄暗投明。
這時的國民黨政權其實已經分崩離析,在西南戰場上,除了胡宗南、宋希濂這樣的蔣介石嫡系“死忠”仍在抵抗,非嫡系的川軍將領都開始尋找出路了。川軍舊將劉文輝、鄧錫侯等在雅安發表起義通電,其下部屬隨之紛紛起義投誠。
邱少云所在的18團在幾個月前被調派到了成都前線的龍泉驛,一仗沒打,整團投誠。在國民黨軍隊中16個月的邱少云,一槍未發。
解放軍對待起義國民黨部隊的方式,在很多影視作品中都有展現:“愿意留下的,歡迎;愿意回家的,發給路費。”
邱少云選擇留下。檔案記載,成都解放前夕,1949年12月7日,邱少云加入中國人民解放軍,成為第二野戰軍第10軍29師87團九連一排三班戰士。
像邱少云這樣的士兵,有一個特定的稱呼叫“解放戰士”,指在作戰中被解放軍俘虜或起義,從而加入解放軍的國民黨軍士兵。習慣上這種士兵會被叫“俘虜兵”,但是解放軍嚴令不許侮辱人格,于是有了“解放戰士”之稱。
“解放戰士”不可避免地有一層含義:他曾經是敵人陣營里的人。在當時人們的思維模式中,這不是一段光彩的經歷。于是,在邱少云英勇犧牲后,眾多的報道、宣傳都刻意回避了這一點,代之以“壯丁”,或者干脆不提,算是“為英雄諱”。
其實,“解放戰士”的身份和經歷完全沒有必要諱言。這些解放戰士參加革命后,前后表現判若云泥。他們在國民黨軍隊里并不出眾,毫無作為,甚至沾染惡習,加入解放軍后英勇作戰,涌現了一大批英雄人物。據統計,在中國人民解放軍英模烈士名錄中,有四萬多人是這樣的“解放戰士”。
解放戰爭時,劉伯承說“拿一個旅也不換”的王克勤,就是在邯鄲戰役中被俘后加入解放軍,一年立下九次戰功,成為全軍楷模,后犧牲于魯西南戰役。
《英雄兒女》王成的原型蔣慶泉,也是“解放戰士”。他跟著國民黨軍參加遼沈戰役,然后一路敗逃,開了小差,半途加入解放軍?姑涝瘧馉幹校堑谝粋喊出“向我開炮”的英雄步話機員。
邱少云無疑是“解放戰士”中最著名的英雄。
成都解放后,29師開往內江駐防,負責組建內江軍分區和對舊政權的接管工作。邱少云和一批獲得解放的戰士,隨軍駐防資中縣城,隨即開始了三個月的政治學習和憶苦教育。
解放軍行之有效的思想政治工作,讓這些“解放戰士”脫胎換骨,人民軍隊的信仰和軍魂注入了他們的血液。
據李玉回憶,剛剛加入解放軍時,邱少云身上還多少帶著些川軍的舊習氣。有一次他違反紀律,私下去小飯館喝酒,被當時的連長朱斌知道了。若是在川軍,少不了一頓皮肉之苦,但體罰在解放軍中是絕對禁止的。朱斌對他的教育是嚴肅批評,讓他在班務會上做檢討。
朱斌是邱少云加入解放軍后的第一個連長,也是帶他時間最長的連長。他把自己的毛巾拿給邱少云用,部隊掃盲時,朱斌還把自己的鋼筆送給邱少云。從朱斌的身上,邱少云切身感受到了人民軍隊的親切溫暖。
同樣是執拗、倔強的脾氣,在川軍中給邱少云招致欺侮,但在九連,卻被看做一種潛質。相對于面團一樣聽話的軟性子,連排干部們其實更喜歡這樣有性格的士兵。倔強的性格激發出來,在戰場上就是英勇不屈、奮勇殺敵。在部隊訓練中,排長、班長也常給邱少云開小灶,他進步很快。
1950年初,全國大陸除西藏外已全部解放。但是,國民黨在四川的殘余勢力并不甘心失敗,他們與土匪互相勾結,猖狂暴亂。在內江駐防的29師擔負著剿匪任務。
在一次剿匪戰斗中,邱少云與九連戰友化裝成鄉下農民,深入匪窟,活捉了內江的“反共救國軍”司令、匪首劉海東,勝利完成了剿匪任務,為此,九連被師部授予“剿匪先鋒連”光榮稱號,集體榮立大功一次。
集訓隊
邱少云的名字,記錄在人民解放軍兩支部隊的軍史上。
一支是邱少云所在的29師,現蘭州軍區某摩步旅。在九連三班寢室里仍保留著邱少云的床鋪。像每個戰士的內務要求一樣,被子疊成豆腐塊、床單平整得“蚊子落上去劈叉”。每天晚點名時,“邱少云”的名字都會被叫到,答“到”的是九連一百多名戰士。
另一支部隊則是血戰上甘嶺的15軍,現在的空降兵部隊。10軍在1951年奉命改編,原番號撤銷。29師調歸15軍入朝參戰。正是在歸15軍建制時,邱少云給15軍的輝煌戰史上留下了燦爛的一筆。
1951年初,15軍從四川出發,開赴朝鮮。1月下旬,部隊到達河北內丘,邱少云所在的29師87團在距縣城西南10余公里的程村夏各莊駐扎,進行入朝作戰準備。出于保密需要,部隊番號也改用代號,29師叫濱江部隊,87團叫橫城部隊,三營九連二排叫三大隊九中隊二小隊。
一批軍干校學員在這時下派連隊,充實基層干部隊伍。今年85歲的郭安民就是其中一員。他仍清楚記得,去報到那天,一個四川同鄉戰友來接他。那個戰友中等個兒,四方臉,話不多卻熱情親切,一路替他背著行李。這位戰友就是邱少云。兩人很快熟識起來,成了要好的朋友。
郭安民在連隊里擔任文化教員和宣傳員,邱少云比他大兩三歲,就管他叫“小教員”。晚上,全班睡一個大炕,邱少云在川軍時得過水腫病,身體不大好,班長安排他睡炕頭,他卻無論如何也要把熱炕頭讓給郭安民。
在內丘駐扎期間,部隊有兩大任務,一是抓軍訓,突擊訓練射擊、刺殺、投彈、爆破和土工作業五大技術;二是抓文化,要求每個人每天學“一個班”(十個字),十天鞏固“一個排”(三十個字)。這個學文化的進度不能算快,但對很多“斗大的字認得不滿一筐”的戰士來說,難度也不算小。
郭安民回憶,邱少云的軍訓五大技術很好,就教自己這個“學生兵”軍事本領,當然也要郭安民給他私下開小灶教文化。邱少云學習文化很刻苦,僅僅一個多月就能自己寫決心書了。
3月初,部隊即將入朝參戰。出發前,組織上要求每人給家里寫信。邱少云的那封家書是經郭安民修改后,由他本人抄寫寄回家里。信中有些語句,仍保留了邱少云習慣的說話方式,比如:“……到朝鮮后一定要拼命打仗,不怕死。為了讓所有的受苦人都像我們一家過上好日子,我死了又算個啥子么。”
1951年4月,15軍抵達三八線附近,隨即參加了以新入朝兵團為主的第五次戰役。
在15軍的抗美援朝首戰中,邱少云卻“缺席”了。
他所在的87團在戰役中的任務是強攻羅家山,部隊在三八線上的漣川郡完成了集結,開始緊張的戰前準備。
一天晚上,連長朱斌為連隊做了戰前動員后,點出十名戰士出列集合,其余人解散。邱少云就在這十個人之中。
這時候單獨點名,很可能是要組織突擊隊。被點出的十個人都心潮澎湃,躍躍欲試。然而,連長接下來交代給他們的命令卻出乎意料:“你們暫時調離九連,到團集訓隊報到,一切行動聽集訓隊安排。”
九連是團里安排的主攻,在這個節骨眼上被調走,等于是被排除在主攻任務之外。這讓求戰心切的戰士們很難接受。邱少云當時就向連長要求換人,一定要留在連隊參加戰斗。
集訓隊其實是一種用心良苦的安排。
抗美援朝一年以來,志愿軍已經與美國為首的“聯合國軍”鏖戰了四次大戰役,戰果輝煌的同時,代價也相當慘重。他們面對的是完全現代化武裝、海陸空聯合作戰的強大敵人,戰斗空前殘酷。
中國人民志愿軍雖然都是久經沙場的部隊,但在朝鮮戰場上,他們還是要在戰爭中學習戰爭,應對新的敵人、新的武器、新的戰法……第五次戰役本就是以新參戰兵團為主,戰役開始又比較倉促,沒有時間讓大部隊完全做好準備。組建集訓隊,就是要集中一批戰斗骨干突擊集訓,解決一些急迫的戰場難題,諸如爆破、排雷、破壞鐵絲網等等。
在這之外,從臨戰連隊抽調戰斗骨干還有保存骨血的用意。一個連隊打光了,這些戰斗骨干還在,很快就能重組連隊,再次投入戰斗。光靠新兵重組的連隊,短時間不可能恢復戰斗力。
連長朱斌只是稍稍解釋了一下集訓隊的任務,就用一句“明天早晨就去報到!”下了命令。
幾天之后,第五次戰役打響。集訓隊在戰時擔負著為前線輸送彈藥、搶運傷員等任務。邱少云再次見到朱斌時,他已經犧牲于羅家山,成了一具冰冷的遺體。郭安民也在那次戰斗中身負重傷,是邱少云把他背到的戰地醫院。
在抗美援朝戰史上,第五次戰役的評價是“總體上是次勝利,但收尾不理想”。“不理想”是因為可計算的志愿軍人員損失略大于美軍。戰役結束后,僅15軍就補充了新老兵合計1.7萬人。參戰的11個軍中,15軍是少數幾個戰果大過損失的部隊之一。
第五次戰役后,朝鮮戰爭進入戰略相持階段。
邱少云在集訓隊突擊培訓了一個多月后,重新回到了九連。九連連長以下指戰員損失過半,三班以邱少云為組長,建立了新的戰斗小組。班里的老戰友只剩李川虎等三四個人。黃德順等新兵補充到這個戰斗小組里。
1952年4月,傷痕累累的15軍休整九個月,舔干身上的血痕,重上戰場。這一次,他們的戰場在五圣山,后來銘刻于歷史的上甘嶺,就是五圣山的前沿陣地。
邱少云等來了他在朝鮮戰場上真正意義的第一戰,也是付出生命的最后一戰。
391高地
在很多宣傳資料里,邱少云被寫成犧牲于上甘嶺戰役,這個說法并不準確。
上甘嶺戰役于1952年10月14日打響,邱少云犧牲于此前兩天。他的犧牲地距離上甘嶺主峰大約3公里,是一處被標稱391的小高地。
上甘嶺和391高地都屬于15軍駐守的五圣山。不同的是,當時上甘嶺是志愿軍陣地,而391高地在美軍手中。
上甘嶺戰役發展成為一場數萬人抵命搏殺的血肉鏖戰,其實超過了攻守雙方的預料。當時的“聯合國軍”總司令克拉克評價:“這個開始為有限目標的攻擊,發展成為一場殘忍的挽救面子的惡性賭博。”
進攻方的“聯合國軍”地面部隊指揮官范佛里特以為,以美國第7師和南朝鮮第2師的2個營,5天時間就可以攻下上甘嶺。而15軍軍長秦基偉,則在戰斗開始數天后仍不能確定敵人的主攻方向:“我總認為范佛里特還備有另一種不為人知的陰謀,即在上甘嶺戰斗登峰造極之時,他的一只眼睛盯著五圣山,另一只眼睛一定瞪得老大窺探我的西方山。”
391高地就在秦基偉一直放心不下的西方山方向上。這里有一條近乎大走廊的平康谷地,地勢平緩,易于美軍擅長的大規模機械化作戰。平康谷地是第38軍和15軍防御陣線的結合部,志愿軍兩大王牌共同扼守這條谷地,足見其戰略意義。
391高地距平康二十余公里,就在平康谷地的第15軍陣地一側。它孤立地突出在開闊地帶,像一顆毒牙楔入第38軍和第15軍之間。
高地上盤踞著李承晚部隊的一個加強連,設有地堡和掩體90余處,山頂有兩層核心地堡,結構堅固,射界開闊,并配有輕重機槍形成交叉火力網。敵地堡群內設有指揮所,配有望遠鏡和指揮飛機飛行的航空布板,既可俯視志愿軍縱深,又可威脅前方補給線,堪稱志愿軍的肘腋之患。
第15軍奪取391高地的作戰行動,是志愿軍在上甘嶺戰役之前進行的“全線戰術反擊作戰”之一。1952年,朝鮮停戰談判已經開始,但戰斗從未停止,雙方一直在“邊打邊談”。“聯合國軍”方面的進攻行動,也就是克拉克所說的“有限目標的攻擊”。
對第15軍來說,奪取391高地不但有戰術上的意義,還是一場“榮譽之戰”。據時任29師師長張顯揚回憶,當時部隊指戰員中流傳著一句話:“東方亮了,西方亮了,15軍不能出洋相。”意即15軍東西兩側的友鄰部隊都已經在“全線戰術反擊作戰”中首戰告捷,而15軍暫時還沒有取得戰果。
391高地正在29師的陣地方向上。這是15軍在“全線戰術反擊”中的首戰,張顯揚不敢絲毫懈怠,曾帶著參謀人員親抵最前沿,不用望遠鏡都能把391高地盡收眼底。但是看清391高地的真容,他還是要倒吸一口涼氣——全線戰術反擊中最難啃的“硬骨頭”,讓29師碰上了。
敵人牢固的工事、易守難攻的高地地形等不利因素倒在其次,真讓張顯揚犯愁的是391高地前長達三公里的開闊地帶。這里沒有掩護,完全能被敵人的火力覆蓋封鎖。
防守這樣的開闊地,敵人甚至都用不上391高地上的工事。志愿軍沖過這3公里開闊地的時間,足夠工事內的敵人招來飛機轟炸或者炮火覆蓋,在這樣毫無掩體的空地上,那將是一場屠殺。
正是為了回避敵人的空中和炮火優勢,志愿軍在攻堅作戰時,一般都是夜間行動,摸到敵人鼻子底下突然發起攻擊。但是這樣的戰法進攻391高地并不完全適用。
長達3公里的開闊地,即便是夜間經過也幾乎要一路匍匐,隱蔽在雜草中才能不被發現。再加上攻堅戰斗的時間,一個夜晚遠遠不夠。
一個夜晚不夠,那就兩個。29師把進攻391高地的計劃分成兩步,第一天晚上,隱蔽接敵;第二天晚上發起進攻。
這也就意味著,兩個晚上之間,進攻部隊要在敵人的眼皮底下潛伏整個白天。他們要把自己當成石頭,當成土地……一動不能動。一旦暴露,就是滅頂之災。
唯一有利于進攻的因素,是開闊地上雜草灌木叢生,一人來高的荒草中,幾米外就看不到人影,趴在里面靜止不動,輕易不會被敵人發現。
29師把進攻391高地的任務下達給了87團,87團把主攻的第一梯隊交給了九連。
邱少云是九連的戰斗骨干,本來當仁不讓的突擊隊員,卻有兩次幾乎錯過了這次戰斗。
郭安民回憶,邱少云是連里安排的爆破組尖兵。在模擬進攻391高地的演練中,一向技術突出的他忽然動作走形,拖泥帶水,很多戰術不能順利完成。在戰場上,這不但會給自己招致危險,很可能還要影響整個作戰。九連新任連長程子英惱了,要把邱少云撤出作戰名單。
邱少云當時沒說啥。第二天連里的衛生員告訴程子英,邱少云的腿上長了一個小孩拳頭大的膿包,一碰就疼,所以在演練時影響了動作。衛生員知道他的病情,只是那個膿包還沒“長熟”,暫時不好處理。演練當天晚上,邱少云就找到他,無論如何要把膿包處理掉。這時候剜下膿包,要連皮帶肉好大一塊,鮮血淋漓。邱少云一聲沒吭。
連隊干部知情后深受感動,當時下派九連的87團政工干事張劍平找邱少云談心,問他為什么自己不解釋。邱少云說:“說那些大話干什么,誰英雄誰好漢戰場上見。”
邱少云回到了作戰名單中,但是臨戰之前細化任務,他發現自己并不在執行潛伏任務的第一梯隊。邱少云找連長要求參加潛伏,連長告訴他,考慮到潛伏任務的危險性太大,團里決定只讓黨、團員參加。非黨、團員做后備隊。
黨、團員沖鋒在前,向來是部隊的傳統,而且名單是團里決定,非黨、團員的邱少云沒法再向連長要求什么。他服從命令,但思想上并不接受,這個少言寡語的戰士居然哭了鼻子。
那天,正好張顯揚到九連來檢查戰備,還沒到連部,先看到蹲在角落里抹眼淚的邱少云。張顯揚曾在一次媒體采訪時回憶,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邱少云,第一印象可以說相當不好。
大戰在即,自己的士兵居然流眼淚。張顯揚一下子火了,兇了一句:“站起來!哪個連的?”邱少云答九連的。張顯揚的火氣更大了,“九連這么個大功連,怎么有你這個軟蛋?”
“邱少云很倔呀,他說,誰是軟蛋?我是傷心。連里不讓我參加潛伏,他們不把我當個兵看。”張顯揚回憶說。
原來是因為求戰心切而哭,張顯揚當即對這個兵刮目相看。氣可鼓不可泄,張顯揚帶著邱少云到了九連連部,特批他參加潛伏。
受這次潛伏名單的觸動,邱少云在戰前向黨組織提交了入黨申請書。這份申請書也是郭安民幫助修改的,他記得里面有一句:親愛的黨支部,請考驗我吧,如果我在這次戰斗中犧牲了,希望黨追認我是一名共產黨員。
兩只插進泥土的手
1952年10月11日,夜色降臨時,進攻391高地的任務開始了。
87團挑選出的500多名指戰員,于當晚7時抵達前線陣地,完成了所有的偽裝準備。隨后部隊分散開來,按照設定好的攻擊梯隊,逐次潛入開闊地的荒草灌木,隱形躡蹤,毫無聲息地接近391高地。
凌晨零時許,各部到達了預定位置,隨即開始了十幾個小時漫長的隱蔽潛伏。
夜色如墨,萬籟俱寂。391高地上的敵人會時不時打出一發照明彈,把夜空驟然點亮,卻根本照不出草叢里的志愿軍。天然的隱蔽物和自制的簡陋偽裝合為一體。他們像等待時機的獵豹一樣,耐心、沉靜地盯著獵物,一動不動。
500多名指戰員散布在數平方公里的開闊地上,極為分散,實際上卻是精心布置的隊形。九連是主攻連,埋伏在最接近391高地的山腳處。一排是九連尖刀排,三班是尖刀排的尖刀班,最前面的刀尖是邱少云任組長的第一爆破組。
邱少云帶著一把大鐵剪和自己的武器,處在整個進攻陣型的最前端,距離敵人陣地前沿不足60米。他所在的區域是一小片洼地,前面是一個小土包,側后有條小水溝,是距敵最近的一處天然隱蔽所。同組的李川虎、柯大才、李元興各自埋伏在他的左、右、后位置,相距數米。
按照戰斗計劃,總攻將在12日傍晚5時30分開始,炮兵先集中火力進行半小時破壞性轟擊。炮火延伸后,邱少云要首先剪開敵人陣地前沿的鐵絲網,形成單人通道,由身后的爆破手沖上前去炸毀敵人的碉堡,為部隊沖擊掃除障礙。
直到12日上午10時,整個潛伏計劃都極為順利。兩個敵人這時忽然走出工事,向著山腳走來。如果他們一直走下去,很可能會?入潛伏的志愿軍之中,讓整個潛伏計劃功虧一簣。
志愿軍炮兵部隊的炮口早就瞄準著敵人的陣地,防備情況突變,隨時給潛伏部隊提供火力掩護。這兩個意外出現的敵人,并不值得火炮齊射。后方觀察所的指揮員下令用一門火炮對付他們。
炮兵打出了神準的一炮,炮彈在那兩個敵人旁爆炸。一個當即報銷,另一個連滾帶爬跑回了工事。
類似的冷槍冷炮,是雙方都經常采用的作戰方式,不會讓敵人驚覺大規模進攻的到來。不過,他們還是對這發炮彈作出了反應,對著陣地前沿打出了一排煙幕彈。
邱少云的身體,很可能就是被這幾枚煙幕彈引燃了。
后來記述邱少云事跡的新聞報道、紀念文章等,多稱是燃燒彈燒著了邱少云的身體,甚至有敵人飛機空投燃燒彈的說法。在親歷者的回憶文章中,說煙幕彈的和說燃燒彈的同時存在,可能是當時志愿軍還沒有對這種武器統一稱呼所致。
從親歷者描述的情景來看,敵人打出的應該不是現代軍事定義的燃燒彈。軍用燃燒彈的覆蓋范圍和燃燒猛烈程度,不會只燒到邱少云一個人。空投燃燒彈的威力更大,可能性也就更小。遇到冷槍冷炮,釋放煙幕彈才是合理的應對方式。
然而,這幾枚煙幕彈不僅僅制造了煙霧。
二戰以后,軍用煙幕彈的主要原料是白磷,而白磷最初的軍事用途其實是燃燒彈,后來才被燃燒更猛烈的取代。即便是用作煙幕彈,燃燒緩慢的白磷依然非?膳隆H绻吹饺梭w皮膚,它會像附骨之疽一樣持續氧化燃燒,直至燒穿肌體。
邱少云的身體,很像是被白磷引燃的。
幾位戰友就在附近,親眼目睹了邱少云犧牲的全過程。
邱少云所在3班班長鎖德成回憶:“一顆燃燒彈在我面前炸開了,刺眼的火舌向兩邊飛去……邱少云身上全濺滿了,蓋在身上的茅草撲啦啦燒了起來……”
與邱少云同在一個爆破組的李元興,是《我的戰友邱少云》一文的作者,文中記述他親眼見到的情景:“忽然,一陣濃厚的棉布焦臭味鉆進我的鼻子,我扭頭一看,啊呀!一片烈火燒到了邱少云身邊,他的棉衣已經燒著了,渾身上下冒著火苗?礃幼邮菫R上了燃燒彈的油液,火苗趁著風勢,很快就結成一團烈火,整個兒把他包圍了。”
當時趴在邱少云身后左側數米處的李川虎記得,“燃燒彈的油液特別臭,一炸開就四處飛濺。當時燃燒彈炸開后,立刻濺到了邱少云的腿上和身上。那火太大了,我看到邱少云的全身抽動了一下。”
……
火舌在蔓延,衣服燒著了,毛發燒著了,身體燒著了……邱少云沒有動,沒有進行任何的滾翻、撲打的自救動作。他就一直趴在那里,讓火燒遍全身。
火焰在邱少云的軀體上跳躍著,一點點吞噬著他。從始至終,他沒有發出哪怕一聲呻吟。
有人說,在身體被燒著之前,邱少云就已經死了,只有這樣才能解釋他為什么能在被火焚燒時一動不動。
邱少云并不是真的一動不動,他動的是不會被人察覺到的雙手。那雙手深深插到了身側的泥土中。
他活著,忍受著烈火焚身的痛苦,直至犧牲。
火,足足燒了三十多分鐘。邱少云沒有動,旁邊的戰友也沒有動。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戰友被活活燒死,對他們同樣是種煎熬。但是,不能伸手相救。他們和邱少云一樣,清醒地忍受著痛苦,也清醒地知道,任何一個救火的動作,都會暴露整個潛伏部隊。
火終于漸漸熄滅。潛伏地看上去依然寧靜,好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
“戰勝生理學”的英雄
當天傍晚,總攻開始,潛伏了一天一夜的戰士們一躍而起,摧枯拉朽般沖向391高地,很快全殲守敵。
戰斗結束,志愿軍對391高地卻是攻而不守。為避免天亮以后“聯合國軍”動用飛機大炮報復,部隊在當晚就撤離了391高地。而邱少云的遺體沒有來得及運回,還以犧牲時的狀態留在了那里。
87團團部在當天就了解到了邱少云在391高地潛伏作戰中的壯烈,馬上責成團偵察參謀梁嵩山,一定要把邱少云的遺體找回來。
391高地在戰斗第二天被敵人后援部隊重新占領。梁嵩山只能帶著兩個偵察兵,像潛伏作戰時一樣,趁著夜色摸到391高地山腳下。連續找了三個晚上,直到17日凌晨,他們終于在一片燒光的坡地上找到了邱少云的遺體。梁嵩山回憶:“我看到邱少云燒焦的遺體蜷縮著,身上的軍衣及膠鞋全都燒光了,我們心情十分沉痛,就用帆布雨衣將邱少云的遺體包裹起來趕緊運回團部。”
這時候,上甘嶺戰役進入白熱化,87團未經休整就投入上甘嶺戰役,391高地之戰來不及總結,邱少云的遺體也和戰斗中犧牲的其他烈士一起,在團救護所附近就地安葬。1953年2月,部隊將邱少云的遺骨從平康運回祖國,安葬于沈陽市北郊“抗美援朝烈士陵園”。
上甘嶺戰役歷時43天,終以“聯合國軍”的失敗而告終,中國人民志愿軍打出了國威軍威。上甘嶺戰役也成為抗美援朝戰爭中最著名的戰役,那兩座小山頭,成了中國軍人的精神坐標。
血戰上甘嶺的15軍進入休整,這才有條件對此前的391高地之戰進行總結。邱少云和許多參與潛伏作戰的戰士一樣,在87團的總結中被報了三等功。他的犧牲在爆發了耀眼的火花之后,似乎就要以一個三等功作為終結了。
九連指導員王世明在391高地之戰后被評為29師模范指導員,他在自己的匯報材料中,寫了大量邱少云的事跡。29師組織科的領導看到后十分激動:“這樣的英雄怎么才三等功?應該報特等功!”
15軍政治部隨后整理材料,把為邱少云申報特等功的報告提交志愿軍司令部。
該不該給邱少云特等功,在志愿軍司令部里還有過小小的爭論。
在戰場上,邱少云是個特殊的英雄。他犧牲得壯烈,但是沒有發射一槍一彈,沒有消滅一個敵人,沒有炸毀一座碉堡,有人認為授予三等功就可以。志愿軍司令部最終授予邱少云特等功,同時授予“一級戰斗英雄”稱號,理由是“邱少云同志嚴守紀律,為了整體勝利而自我犧牲”。
1953年5月18日《人民日報》發表新聞名篇《偉大的戰士邱少云》,邱少云的英雄事跡傳遍全國,“紀律高于生命”的口號成為一個時代的強音。
這篇文章的作者叫鄭大藩,當時的15軍《戰場報》戰地記者。邱少云犧牲幾天后,他聽87團團長孟憲民說起邱少云的事跡,第一反應和現在持“違背生理學”觀點的人一樣:“怎么可能?”
孟憲民看到鄭大藩的反應很生氣,說自己能“拿腦袋擔保”。鄭大藩還是不信:“有目擊者嗎?”
目擊者當然有。孟憲民把鄭大藩帶到九連,讓他自己去問。李元興、李川虎、鎖德成……幾個親眼看到邱少云犧牲的戰友,情緒激動地給他講述了當時的情景。
鄭大藩還是不能完全相信,又提了一個問題:“他是在著火前已經死亡,還是一點點燒死的?”
同樣的問題,現在也常被拿來質疑邱少云事跡的真實性,有些人寧愿相信前一種可能,鄭大藩得到的確切答案是后一種。
李元興看到邱少云身上著火時,他把手摳進泥土里;冒死找回邱少云遺體的梁嵩山說,邱少云全身唯一沒被燒焦的就是插進泥土里的那雙手;李川虎說,邱少云犧牲前,曾扭過頭看了他一眼……
鄭大藩終于相信了,更被深深地震撼了,于是才寫出了《偉大的戰士邱少云》。他不會想到,寫此稿之前他曾有過的懷疑、疑問、揣測,在邱少云犧牲六十多年后又會被毫無新意地重復,無非是多了個似是而非的“違背生理學”。
與其說“違背生理學”,倒不如說是“戰勝生理學”,邱少云就是這樣一位用強大的意志力戰勝了生物本能的偉大戰士,一位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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