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世時我沒在身邊。等我趕到家時,父親那冰涼的身體已躺在冰涼的床板上。他頭戴一頂嶄新藍帽,貼身穿著新秋衣,秋衣外穿著襯衣,襯衣外穿著夾襖、棉襖,棉襖外套著中山裝,最外面穿著一件黑呢子大衣。冰涼的父親從里到外,從上到下,穿著全是新的。
我跪在地上,拉著父親冰涼粗糙的手,撫摸著父親僵硬瘦削的臉,看著眼前躺著的父親,腦子里突然閃出一個念頭:這是我父親嗎?他何時穿戴過這么好的衣裝?何時這么體面過?
我的印象中,父親夏天經常穿著一條短褲,割麥打場,拉車扛包,挖地擔糞,全是光著膀子。父親那微胖的肌體,在火辣辣的太陽下曬得紅里發紫,紫里發黑,黑里發亮。干活時全身掛滿汗珠,褲腰被汗水浸濕,肩上搭著一條毛巾,不時地擦著臉上的汗水。父親夏天不穿上衣,并不是因為沒有,只是他覺得那是浪費。莊稼人干活哪能恁講究?做一件衣服不容易,能省就省。有時連毛巾也合不得用,常常會彎曲著食指,刮一下額頭的汗珠彈在地上。父親生前沒有穿過細布做的衣服。到城里買細布,得有布票,布票是發給城里人的。父親生前穿的衣服全是粗布做的。母親把棉花搓成卷,把棉花卷紡成線。姥姥把線漿好,坐在那臺有百年以上歷史的織布機上,“啪嗒嗒”、“啪嗒嗒”,一梭一梭地把線織成布。母親又把織成的布,一針一線地給我們做成衣服。當農村人種地用上日本產的尿素化肥時,尿素袋成了生產隊干部家人做褲子最高檔、最時髦的料子。那東西很薄、很軟、很輕,又是進口的,社員們根本拿不到。干部家人把尿素袋用土辦法染了,兩個袋拼在一起,就成了一條褲子。那東西不容易上顏色,土辦法染得不均勻,常常深一塊淺一塊,兩個碗口大小的“尿素”字扣在屁股上。走路快了,風把褲子吹得鼓起來,“尿素”便更加顯眼。我們也很想要尿素袋,但父親拿不到那東西。拿不到他不說自己沒本事,只是說那東西是裝化肥的,穿身上一股尿臊氣,難聞,結果一個也沒拿回過。父親一件衣服能穿好多年,常常幾年不添一件新衣服。
父親現在死了,他大概沒有想到,在去往另一個世界時,能夠穿上這么多、這么好的衣服。
父親被裝殮后,棺材停放在大門外搭的靈棚中央。鄉親們拿著孝布、紙扎、供品,絡繹不絕地前來祭奠。晚上,母親帶我們守在父親靈前。棺材里,躺著勤勞又苦命的父親。躺著父親的棺材,將要被埋入黃土。父親、我們和黃土地,原本有著無法割斷的聯系。黃土地上生育了父親,父親在黃土地上又生育了我們,F在,父親又倒在了黃土地上,黃土地又要將父親和我們永遠地分離。這種冷酷無情,帶給了我們無盡的無奈和悲傷。父親的一生都在黃土地上生活。黃土地也帶給了父親太多的苦難和艱辛。
父親生于1928年。少年時期,正趕上軍閥混戰,土匪橫行,日本兵燒殺搶掠,1943年河南大災荒。為躲避戰亂災荒,父親睡過墳地、荒山、窯洞、窩棚,逃荒到過安徽、湖北、山西、陜西。為了掙口飯吃,父親小小年紀就幫人挖井、打墓、扛包。由于受苦太多,在以后很多年,每當從那個年月走過來的人回憶起那個年月的事,父親坐在旁邊常常一言不發,只是默默流淚。
解放后,農村開展了土改、三反五反、大躍進、人民公社、四清和“文化大革命”等多次政治運動,父親時值血氣方剛的年齡,但他從來都是不積極也不反對,不出頭也不落后,不唱高調也不唱反調,像一只馴服的羊,裹在羊群里,任憑牧羊人趕來趕去。其實,父親并不是糊涂人。他私下曾多次跟我們說,當農民就是要面朝黃土背朝天,種地納糧。不種地吃啥?口號喊不出井里水,運動搞不出地里糧,干那些框外事有啥用?三年自然災害過后,農村實行“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父親白天在生產隊干活,晚上背著農具,到偏僻的墳地、路溝、河堤、廢坑開荒?柿伺吭谇鍦侠锖赛c水,餓了啃幾口干糧,累了就頭枕在農具把上躺一會兒,常常干到后半夜才回家。一天夜晚,雞叫頭遍還不見父親回來,母親叫醒我和哥哥去找父親。我們提著燈籠,在荒田野地里四處尋找,最后在一條廢棄的鐵路路基上找到了他。父親累得躺在一塊新開的土地上,不知道已睡了多長時間。分了自留地后,父親同樣是白天在生產隊勞動,晚上在自留地忙活。我們太小,幫不上忙,父親常常一人挖地、拉耙、擔糞、播種、收獲。拉耙原本是牲畜干的,但那時的牲畜是生產隊的。有一天晚上父親在自留地拉耙,由于天太黑,等地快要耙完了才發現耙尖是朝上的,結果白白勞累了一個夜晚。大旱季節,為了能澆上地,父親晚上就躺在那口老井旁的坷垃地里睡覺排隊。冬閑時,父親到百十里外的北山拉煤、拉沙、拉石子。為了能節省下一分錢,父親晚上再冷也不住店,只是抱一把麥秸鋪在地上,躺下迷糊一會兒拉車再走。父親像一頭負重的牛,沒日沒夜地在黃土地上奔走、耕作,耕作、奔走。父親和黃土地之間,有著太多太多的關系。父親這一輩子,在黃土地上到底躺過多少次,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但這一次,他卻是永遠地躺下了。
圍著父親的棺材,我們商量把父親葬在什么地方。商量的結果,是把父親埋入村里的公墳。公墳在村西北三里多遠的一片高坡上,那里原是一座寺廟。父親生前常說,那廟過去香火很盛,有一大銅鐘,敲起來幾十里外的泗水灘都能聽見。他小時候常進廟里玩。小日本到村里燒殺搶時,隨奶奶跑廟里躲藏過。1958年大躍進煉鋼鐵,寺廟被毀,父親和社員們一起,拉著寺廟的梁木去煉鋼鐵,拆下寺廟的磚石去建橋梁,把寺廟的老墻土當成肥料上了田地。沒有幾年,寺廟變成了一片荒地。寺前的鐵路溝里,父親曾開過荒,種過高梁。寺廟西側的那眼機井,井水格外甜潤清涼。父親去寺前地、寺后地干活,累了困了,總要跑機井池里洗把臉,喝點水。休息時,也常常講起寺廟的往事。父親也認為,寺廟雖然被廢了,但那里地勢高,祖先們能把寺廟選建在那兒,一定是認為那兒風水好,是一塊寶地。因此,村里死去的人都想埋在那里。20世紀90年代農村殯葬改革,推平了私家的祖墳,那兒就成了村里的公墳。
第二天,哥哥和我去公墳給父親找穴位。一同前來的還有通伯,他是父親的義兄,懂風水,會看穴位。公墳里堆滿了大大小小的墳頭,墳頭的空隙里長滿了沒膝的荒草。我們在墳堆間四處尋找,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塊空地。通伯用步一測,說不行,幾個墓離得太近,挖下去會和別的墓挖透。接著又找,終于找到了一塊合適的空地。沒想到剛挖下兩尺多深,就挖到了一個墓穴。不知是誰,早已經埋在了這里,連墳頭也沒留。結果跑了半天,也沒能給父親尋找到一個穴位。
第三天,我和哥哥弟弟找村干部,為父親定墓地。村干部說老公墳去年就埋不下人了,新公墳定在哪兒,要研究。幾天過去了,仍沒研究出結果。村長說,給我父親單獨批一塊墓地很容易,埋哪個小隊的地都行,也都愿意。難在父親是新開公墳的第一人,新公墳定在哪兒,意見始終不統一。爭執的焦點是地的風水,說是一定要選全村風水最好的。到底哪塊地風水最好?老公墳的西面是一隊地,一隊長說墳地東高西低,面向西方不好,村里以后會死人多,尤其是一隊會死人更多。北面是六隊地,六隊長說墳地南高北低,陰氣太盛,更不好。東面是七隊地,七隊長說寺東地都是壚土,硬不說,料礓太多,死人到陰間磕磕絆絆,也不能輕松自由。寺前是我們隊地,隊長是本家小叔。小叔說那是咱隊地,墓隨便挖,挖哪兒都行。只是聽老人們講寺后不栽樹,寺前不埋人。新墳開在寺前地,不知道將來會有啥不好應驗。
幾天又過去了,還是沒有結果。全家人開始著急,著急中又有點氣憤。父親生在這塊地上,長在這塊地上,在這塊地上耕作辛勞一輩子。村前村后,村里村外,遠地近林,溝坡路河,哪兒沒有父親踏過的腳步?哪兒沒有父親流下的汗水?然而,當他去世后,竟然沒有一塊能夠埋葬他的地方。母親說光著急不行,扎新墳是得看風水。你通伯懂風水,去問問他。誰知通伯聽了把眼睛一瞪說,啥風水?天下黃土都埋人。朱元璋他爹娘被塌下來的大山壓住,他后來哭爹娘找不著墳,不是照樣當了皇帝?人死后埋哪兒哪兒就好。說是風水,實質是怕占自己地。通伯被村里公認是最懂風水的人,這些話我們從來沒有聽他說過。聽后我們頓然醒悟。
父親是新公墳的領頭人,父親一人埋下,以后會有幾十、幾百的后逝者順序埋下。他埋在哪兒,哪個小隊就會永遠失去一大片良田耕地。這些年,村子周圍開辦了雞場、豬場和各種工廠,村里人和縣城人蓋房、蓋樓,占用了大片土地。耕地是農民的命根子。耕地不斷減少,農民們感到了土地的危機。父親生前熱愛土地,但他沒有想到,和他一樣熱愛土地的鄉親,熱愛到連一塊埋葬他的墓地都無法定下。父親死了需要埋葬,埋葬需要墓地,墓地又牽涉到全村的土地,土地又牽涉到每個現在活著的人和今后活著的人的利益。父親生前在村里默默無聞,從無與別人有過利益之爭,死后竟會牽涉到這么多人的利益。父親如有在天之靈,真不知他老人家會有何種感受。
逝者入土為安。為了使父親的靈魂能早日安息,也為了不再影響全村人的利益,全家商量決定把父親葬入祖墳。
祖墳原來離村子一里多地,地勢也比較高。祖墳埋葬著我們的高祖父母、曾祖父母和祖父母。祖先們三代單傳,墳堆從南到北一字形排開。祖父母的西北側埋著已去世多年的伯父母。父親在世時帶我們給先人上墳,在祖父母的東北側與伯父母平行的位置,用腳尖畫一個圈說,那就是自己將來入土的位置。那位置是爺爺當年定下的。爺爺說高祖父當年請風水先生勘墳,先生說這個地方好。頭枕清峰嶺,腳踩溟河灣。三代單傳后,子孫得繁衍。仙鶴展翅飛,輩輩做高官。據說那位風水先生還規劃了五代子孫的墳塋圖。三代單傳的墳塋是仙鶴的頭和脖子,三代后子孫多了,墳塋向兩側展開,那就是仙鶴展翅高飛了。高祖父聽后很高興,說三代受苦為子孫,只要子孫們好就行,便花高價買下這一大片土地。這些土地有幾十畝,十代、二十代的子孫也不會用完。
這位老祖先大概沒有想到,他之后真的是三代單傳。到了我父親這輩才有了兄弟兩個,而且兩人相差十多歲。到我們這一代已發展到兄弟五個,下一代就有十多個。高祖父更沒有想到的是,他買下的那大片土地百年間已多易其主,哪兒還有一點當年的模樣?現在除了東面那條路上沒有蓋房,其他三面已被別人蓋起的院落包圍著。在還剩不到一分半的土地上,孤零零地留著他和后三代子孫的四個墳頭。后來村里殯葬改革,要求推平祖墳,改為耕地,連四個墳頭也看不見了。后人祭奠他們,只是估摸著墓穴的位置壓上幾張白紙。祖墳改為耕地后,生產隊又分給了兩戶人家。其中,爺爺當年給父親定下的穴位,已成了別人家的菜地。
為了父親,弟弟找到菜地的主人,說想和他換地,愿拿自己的一塊地給他補償。菜地主人說補不補償沒關系,早入土為安吧。又找到小隊長,小叔隊長說人死終要入土,那是恁家祖墳,誰能有啥意見?最后找到村長,村長聽后笑了。他說村干部早就是這個意思,但又不能明說,現在你們總算猜到了。不要再耽擱了,趕快晚上挖墓,明早埋吧。臨走時又特別交代,有人問起這事,千萬別說跟他說過。
就這樣,父親去世十多天后,終于埋進了當年他父親給定下的墓地。
本文來自:逍遙右腦記憶 http://www.885221.com/qnwz/390311.html
相關閱讀:北京老飯館
讓老板離不開你的十個細節
走在人群里
母親的名字叫“笑著面對”
誰偷走了果戈理的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