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我后排的男生相貌端正。他的頭發永遠都整整齊齊。他上體育課時穿跑鞋,平時穿黑皮鞋,而我們都穿家里做的布鞋。他總是把手插在口袋里,對別人愛理不理的樣子,可別人真要跟他說話,他還是很有禮貌的。他算術特別好,卻什么干部也不做,是一個普通的少先隊員。
大家叫他“小開”。傳說他家里開著上海灘一家最有名的眼鏡公司,而他是這個家的獨子。多年后我看到《櫻桃小丸子》里的花輪少爺,覺得那就是日本版的他。
但在這里,我要說的是他的媽媽。
在看到他媽媽之前,我看慣的是我母親的愁容和忍讓,我祖母的尖刻和暴躁,保姆們的唯唯諾諾或粗粗拉拉,弄堂里一些太太們的高傲和嬌嗲,畫報上電影里女工人女農民的強壯豪邁,女教師和居委會干部的嚴肅……我以為女人就是那樣的,在某個年齡、某種身份中,她就一定是那樣。直到我看到“小開”的媽媽。
她站在教室外幽暗的走廊里,貼在門邊往里看,而我正要進教室。我停住腳,知道是她。我曾遠遠地看到她,推著自行車來接“小開”。自行車在那時引人注目,它是一件奢侈品。
她的頭發像水波一樣,一輪一輪地往下流淌,流過她的肩背。這個背影十分美。
我想看得更清楚,那被長波浪圍著的臉。我在她身后轉了一圈。可我只看到她的側面———比照相館掛出來的照片上的美女,要美上一百倍。
這美是哪里來的?我一點兒也說不上來。這柔軟的長波浪確實是那時上海的流行,是要花很多錢很多工夫請理發師“做”出來的�?稍谒哪樕�,并沒有“時髦”這回事,她的美脫離了和長波浪有關的一切。她探頭往里看著,急切,專注,眼睛里滿含著一種歡喜,仿佛她就活在這急切和歡喜里。
我不敢看她,仿佛這美會打擊到我。可我又忍不住抬頭看。
她轉過身來,背靠在走廊的墻壁上。她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心口,甜蜜地自顧自微笑起來。
她的臉現在是完整了。微笑使她更美。她像在對一切微笑,從心里,而不是從五官出發。所以這美也跟她的五官無關。我想她看到了她的寶貝兒子,可又不愿讓課堂里的兒子看到她。她巧妙地隱蔽了自己,在悄悄享受某種喜悅。站在她身邊我嫉妒又羨慕:“小開”,他有這美一個美麗的、喜歡著他的媽媽�。�
她自然看不到。她不會在意站在她近旁的一個小學女生,也不會知道這小女孩心里的翻騰。這女孩只到她的腰間,而她的身材非常高挑。
而且這是在學校幽暗的走廊里,這里通常有悶濕的汗味和尿味彌漫,但是,確定的,我聞到了一種芬芳,像是從一些流淌著的美麗波紋中徐徐升起,像是一朵百合在悄悄開放。
誰能想到她會死呢?不久后的一天,“小開”手臂上裹了一塊黑紗來上學,他的頭頂上有一塊洇血的紗布。原來,在星期天,他和他爸媽一同去公園,一人騎一輛自行車去,他爸爸在最外面,他在中間,他媽媽在里面,三人并排騎著———這情景該是多么的引人注目———迎面卻開來一輛卡車。他爸爸因躲閃及時,沒有受傷,他媽媽為了護兒子,不知怎么就整個人都卷到卡車輪子底下了。
聽說,送進醫院以后,她的一頭長波浪全部剃去,她的頭顱被打開,可還是沒有搶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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