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在報刊上讀到一些渲染讀書之樂,讀書有趣,讀書是福的時文,因為不才忝列書生,卻不諳時賢們所樂之樂,難免自慚形穢。一向只覺得自己如同伏爾加河上的纖夫,盡管身置畫境,滿眼風光,無奈一根纖繩在肩,我唯有汗流浹背的份兒,身心之苦,哪堪言說。
孔子韋編三絕,孫康螢窗雪案,只是未聞圣人或大賢侈談讀書之福與樂,反倒是中間那一部分所謂“士子”,頗為特別。譬如明代的諸多名士,由于宦海浮沉,命途偃蹇,退而或讀書養心,或積學沽名。本來才高八斗,趣味淵雅,不免弄出些燕居閑話和滿紙煙霞。于是便有了朱錫綬的:“云何出塵,閉戶是;云何享福,讀書是。”張潮的:“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臺上玩月。”陳眉公的:“閉門即是深山,讀書隨處凈土。”洪應明的:“善讀書者,要讀到手舞足蹈處,方不落荃蹄。”在他們,原是把讀書視為雅事,然而,凡事只要以極度夸張的方式一鋪陳,必然變味。明代文人,太過煽情。我總疑惑他們若不是故意瀟灑給高居廟堂的同窗同僚們看看的,就必定是自嘲或自遣。
大名士猶如現代的文化明星,是不乏追星族的。風流所及,不知迷倒多少舞文弄墨之輩,競相附和,其狀如猿撈月。讀書之風未能起,矯情之俗由此興。明代的大名士中,極少有鴻篇巨制留世,遑論產生讀書種子。他們在中國文化的盛宴上,只能端出一兩碟小菜而已。若按他們自詡的“善讀書者,無之而非書,山水亦書也,棋酒亦書也,花月亦書也”,豈能不令千古文苑香,萬千書生競折腰?東林書院倒是聚集了一幫熱血書生,“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亦為后人傾倒,然則東林學士上不保大明江山,下不保黎民百姓,其中之樂之趣之福,又豈是“閉門是”了得!
讀書人若旨在書中祈福、尋樂、覓趣,還能是讀書人嗎?只能以“玩書人”視之了吧。玩書確有其人,最典型的莫過梁元帝蕭繹。此公不僅天生“明悟俊朗,天才英發”,且“性好書,常令左右讀書,晝夜不絕,雖熟睡,卷猶不釋”。他有著作345卷,卻是亡國之君。在嘆一聲“讀書萬卷,猶有今日”后,焚宮中藏書14萬卷。對這一把金陵大火,王夫之在《讀通鑒論》中指明:“帝之自取滅亡,非讀書之故,而抑未嘗非讀書之故。”王夫之進一步揭示:“晨覽夕披,疲役于此,義不能振,機不能乘,則與六搏投瓊耽酒漁色也又何以異哉?”這樣的評說,深中肯綮。玩書居然玩到“是以錮志氣于尋行數墨之中”,則書與聲色犬馬同為喪志之物,就不足為怪了。隋煬帝、李后主、宋徽宗也都是玩書玩到家了,這幫文曲星給國家給自己帶來的災難,古來共慨。
讀書有時確實可以消遣,但讀書人倘若沒有一點負載感、責任感、使命感,沒有在人類進步的階梯上灑汗流血的思想準備,我倒有個建議:不如趁早棲身雅舍,飲酒品茗了事。其中樂趣有之,雖非大樂至樂,些許小樂微趣是不成問題的。
真正的讀書人與牛相像,吃的是草,擠的是奶。
人雖非牛,但不妨礙我們自甘為牛。我們要吃草,也就是讀書,是因為作為牛,必須去耕地、駕車、擠奶,說使命也好說命運也罷,都是一回事。書生身處苦境,實在羞于提什么三更燈火五更雞,什么埋頭南窗,什么皓首窮經。這些哪里是為賦新詩強說愁,但凡讀書人,如魚在水,能不冷暖自知?
古今讀書而成大名士者,多為出則載妓泛舟,入則紅袖添香。許是命中注定有幸福的金馬車駕他們光臨人間,他們的福氣,非關詩書。我輩芥豆之微的書生,一條會讀書的牛而已。說高尚一點,治國平天下,庸常一點,為稻粱謀。我之輩,有馬二先生之迂,如孔乙己之窘,但求處片療饑,茴香豆佐酒。果然有樂,也不敢與顏回之樂相攀比,只怕同永州捕蛇者的“熙熙而樂”無別吧。
然而正因為讀書是苦境,方才吸引人樂在其中的吧。唯有從一開始就清楚自己選擇的讀書之路,不是通幽曲徑,不是玫瑰大道,知道其中有風有雨、有血有火的人,才能成為無畏的攀登者。唯有懷有“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胸懷的那樣一群人,方才能營造出“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的氤氳學風,到底能延續一脈讀書香火于不絕。
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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