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系是座山,一座望不見巔峰的山。十五年后回首遙望,感覺自己還在半山腰。當年引我上山的恩師們,卻不曾被歲月阻隔,倒是越來越近了,近如頭頂星辰。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有一個人,一輩子,都會像仰望蒼穹那樣,將他們深情地敬畏與凝望。
一
中文系最先認識的是教寫作學的丁老師。他白白胖胖,五官分明,最分明的是他的嘴和眼,線條像工筆畫。老師講課鏗鏘生動,至今記得他剖析《陳煥生上城》。小說經他一解,如同電影,人物的內心與作家的匠心水落石出。丁老師動情處嘴角顫動,目光如炬。聽他講課,每每忘記在課堂,感動和領悟發生在一些不知名的瞬間。
中文系另一張奇異的嘴屬于柳老師,他教我們古代漢語。旁征博引,信手拈來。講著講著他就吟誦起來,高大的身軀紋絲不動,全憑一張嘴開臺。我從沒見過一個人如此流利地吟誦古文,詩文大段大段如飛瀑直下。柳老師進人境界不僅會誦,還會唱。那份嫻熟和癡醉,讓人無法不深信古文的美麗。
我常常邊聽邊發誓,回去要下力氣背。許多清晨,我流連在草坪上誦讀。但這簡直叫人絕望——即使四年天天背,即使背得下所有的古代漢語,可在老師面前,注定不過是汪洋一滴。我神往又惶惑著。
聽柳老師的課該當激流勇進,但聽老師張的古代文學,那就如臨帖、刺繡、舟行、云游了。那是一場甜蜜、浪漫、酣暢的精神遨游和閑庭信步。老師張體態微豐,有一口潔白得厲害的好牙,念起“蒹葭蒼蒼”,他每每“巧笑倩兮”,吐詞優雅,手勢婉約,目光悠悠,通體抒情。讓人懷疑他是昆曲里走出來的書生。不知為什么,我下意識地叫他老師張,可能覺得他的優雅浸染了英式情調。
我在他的課上總有微醺的甜蜜和幸福,陶醉得不知其所。他的課安排在上午第四節。大凡這節課神經都被饑餓感所操控,但老師張的課例外。
最珍貴的是他的笑,那種由詩書日久天長浸泡出來的曠達和溫暖是多么難得。他的笑一如蒹葭,謎一樣;笾耍坪踉谡f:讀吧,讀典吧。
二
中文系有一位老師,給我們講解明清文學。他的方言莫名其妙,簡直比日語還日語。
那時候我們讀大三,不僅會遲到早退,還會逃課曠課。簽到時,臺下黑壓壓的一片,等到上課,就稀稀拉拉地少了。我們還擅長掛羊頭賣狗肉,明明是上明清文學,桌上攤開的卻是《包法利夫人》?蠢哿耍ь^發現老師在殷勤地板書,頗感好奇,同時也好生羞愧。于是勉強聽兩句,可又無法聽懂,只好垂頭去讀小說。
老師的定力驚人地好,他從不受我們的影響,自己在上面口若懸河,如琢如磨,只是自己跟自己認真了。老師不僅定力好,心胸也格外寬厚,從不計較,一再放縱著我們。發展到后來,他的課學生寥寥無幾,好像只有傻帽才去聽似的。
最滑稽的一回,臺下就坐了我和另一位男生。向來波瀾不驚的老師不禁抬頭望了一望,不過,只是抬頭望了一望,他就波瀾不驚了。
我在下面卻如坐針氈,誰料課講到一半,那位男生也不想做傻帽了,夾著書提前退場。
老師如常地繼續。我認認真真聽了十五分鐘,可惜一個字也聽不懂。望著他一臉的泰然,我不禁納悶:是什么給他這么強大的定力和耐心,他居然不生氣,居然不尷尬,居然不拂袖而去。
這節課讓我們結成了奇怪的友誼,寫畢業論文的時候,我選擇了他。我哪里會寫什么論文呢?大概想著他會海涵,半抄半摘、東拼西湊好歹寫出來一篇。
論文最后要送到導師家里。沒想到老師居然有位漂亮太太。不僅如此,他們還有個美麗的碩士女兒。老師笑呵呵的,不勝甜蜜,和課堂上完全兩樣。
三
高老師長著一雙安靜的大眼睛,線條深闊的雙眼皮,雙出幾分母性。后來聽說,好男人面相上總會帶絲母性氣質。他的大眼睛水池一樣,蓄養著敦厚與仁愛。沖你望過來,除卻溫暖,還有一份孩子式的無辜和單純。似乎羞怯地問,我打擾你了嗎?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妥?
一般紳士,愛將“冒昧”二字掛在嘴邊,高老師是一點一滴地把它們望出來給你。
高老師的襯衫不是藍就是白,常年穿布鞋。高挑筆直的身軀,無端地讓人聯想到他的品質。黑發紋絲不亂,上上下下透著樸素、周正、潔凈的味道。外套哪怕舊了,也不見一絲皺褶。
高老師往大家面前一站,雙手有禮地交握著,唇未啟先微笑,輕度鞠躬。要是提問你,必定大幅度地彎腰喊“某某小姐請”、“某某先生請”。答對與否不重要,他會羞赧一笑,把臉都笑紅了。
高老師教我們很枯燥的工具書使用,奇怪這門課帶小說的人甚少,遲到早退逃課曠課的更是沒有。更奇怪的是,高老師設在暑期的課題研究竟有十多位同學選修。選修的人上午集中去中文系,跟著高老師查閱工具書,確定論文選題,分類收集資料。很瑣碎的事情,大家在吊扇下面斂聲靜氣地做。高老師弓腰輕聲細語輔導,無限殷勤,無限細致。一時間,我們似乎也感染了他身上的學究氣。
我的課題是《<紅樓夢>里的喪葬風俗》。假期上午在《紅樓夢》里暈頭轉向地兜圈子。下午和晚上,我一頭鉆進可以稱得上浩瀚的《戰爭與和平》。
我真是低估了巨著的力量。
至今記得讀完《戰爭與和平》的那個夜晚,一個人在幽靜的校園里走。當時覺得,即使那樣走三個月,三年,三輩子,也無法走出《戰爭與和平》。我簡直覺得之前就沒讀過書。
不知不覺地,我跌入了一種無以名狀的寂寞和癲狂,惆悵與憂傷不知發自哪里。城市正好沒人雨季,連綿的陰雨加上《紅樓夢》與《戰爭與和平》,把我愁得不成樣子。高老師幾次問我,韓小姐,你沒有不舒服吧?
論文一畫上句號我就跑了。我逃了高老師的課,凄凄惶惶,去投奔一個朋友。
高老師最后兩節課沒見我,深感不安。行事嚴謹的他百般打聽,卻無從知曉我的去處。
偏偏高老師認定我是個好孩子,不會無故缺席,離開一定會找他請假。這樣一來,他就覺得我可能遭遇了某種不測。結果他慌慌張張連夜找到了校保衛處,保衛處立即通知家屬,一時間所有人都慌作一團。
我惹了這么大的亂子,自是羞愧。高老師一句話也沒怪我,還送我一網兜蘋果,謙恭地囑咐,韓小姐,往后要注意身體。
當時的高老師滿嘴生泡,我抱著他的蘋果真正叫汗顏啊。如此謙恭虔敬的一個人,我卻辜負與傷害了他。
多年來,那些蘋果一直水靈靈的在我心頭。我在心底無數次對高老師說:原諒我吧!只怕,高老師聽了,大眼睛里又會涌出孩子式的羞怯:我打擾你了嗎?我有什么做得不妥嗎?
四
前不久我牽著孩子逛夜市,突然聽到了久違的一個女聲——飽含著文學品質的聲音。其實我不知道用什么詞來形容周老師的聲音,它在類似空谷一樣的高度和純度上回響,空靈悠遠,激揚清澈。聽得出,周老師的聲音里有一種不屈和志向。
周老師當年35歲上下,白凈端莊,戴黑框眼鏡,目光平直得像射線一樣,有臨空和橫掃的力道。她披著長發,水杯是深咖色的,杯蓋奶白。我非常喜歡她潔白的手指擰開奶白的蓋子喝水的樣子。她喝的總讓我覺得不是水,是深谷醴泉,不含俗世煙火的。
周老師像劈柴一樣給我們分析文學作品,力度和深度拿捏得恰到好處。上她的課,人人都會被她深度喚醒,然后莊嚴成一座座山脈,空谷在課堂上當場生成,就聽她在我們中間聲聲激揚。
她的凌厲甚至讓我擔心她會不會溫柔。
事實證明我錯了。當年熱衷于創作的我。曾請她看過一大摞不成文的東西。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完的。事畢她用紅筆跳躍著寫:感覺不錯,不要著急,等以后有了生活就能寫得更好了。
我一直把她的話視若珍寶。未曾想多年后我們會在鬧哄哄的夜市相遇。我牽著半人高的女兒。老師呢,胖了兩圈,頭發燙成了大波浪。她拽著一件花長衫,用她空谷幽鳴的嗓子問:“打折過后多少錢?”
我激動得低喚了兩聲,驚訝,還有重逢的歡愉。我已經向她伸出了手,只是忽然間頓住,轉身悄悄退場。
我說不清當時的心情,只覺得有莫名的痛感踩著我的身子一路經過。不知道痛什么?傊也幌肷锨按驍_她,我怕那一長串的寒暄,還怕其他……
難忘啊,我的中文系!豈一句“難忘”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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