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木匠死了,死在大年初三的夜里。
剛剛去老家過年的大女兒回來了,聽說是一路沒有休息,一天多就開車從甘肅趕回來了。遠在西安的二女兒,丟下只有一個多月的兒子回來了。可是誰也沒有見著他,送到醫院就沒有醒來。
因為早年在鄉下做過木工活,所以人們似乎不知道他的真名字,一直稱他張木匠。那時候他和老伴開一個小賣部,經營一些日常用品。他下象棋的水平很高 ,所以小店里經常有很多人,不是去買東西,而是沒事干去湊湊熱鬧。我那時候也經常光顧,可都是輸多贏少。有時候想挑戰他,他故意裝作不情愿的樣子,用一口四川腔說我是“臭棋簍子”,說是要下棋可以,得來點什么賭注。于是我悻然允諾。
一盤棋一包小吃,有了“賭注”,他下棋的步子凌亂了,幾個回合下來,他居然連輸兩盤。我提著“戰利品”奚落他,他紅著臉說是故意讓著我。于是我知道了怎樣去贏他,自此后,他就很難下贏我了。
時間久了也就熟悉了,五十多歲的人,我也居然不叫他叔叔,好像“張木匠”就是尊稱了。 他胖胖的圓臉上總是笑瞇瞇的,應酬著每一位顧客。有一天發現他不在,阿姨也是一臉愁容,聽人說是去了烏魯木齊大女兒的學校了。
原來大女兒紅紅早在上高中的時候,就和隔壁修車的小劉談戀愛。這下考上大學,兩人長時間不得見面,干脆就和小劉私奔了。怪不得我很長時間沒有看到小劉在修車了。
過了幾天他回來了,一臉不高興,脾氣很暴躁?晌也还芩男那椋翢o顧忌地開玩笑:“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知道仙女也私奔嗎?”他瞪我一眼說:“好不容易考上大學,你說這個不爭氣的······”我說:“大學畢業又能怎么樣?你看看小劉很能干,以后一定能過好日子。”
過了一年多,她們有了消息,聽說就在附近的一個地方開了一家修理廠,有了一個女兒,很想回家來看看。張木匠聽了很生氣,大罵阿姨背著他和女兒她們聯系,還說就是死了也不見她們。我給阿姨說不要著急,我來做做工作。
那一天我有意讓他多贏了幾盤棋,看著他那興奮的神色,說:“聽說紅紅她們要回來,就高高興興地讓她們回來,你不為她們著想,孩子得有個戶口不是?”他嘆了一口氣說:“不是不想她們,老是覺得不光彩。”我說有什么光彩不光彩,這都什么年代了,誰還管那些三綱五常?你不要只考慮自己的老臉,得為她們考慮。他盯著棋盤沒有說話,看來有了眉目。
紅紅回來的那天,我也被邀請入席。張木匠穿著女婿買的新衣服,矮胖的身子坐在上席,戴著一頂新鴨舌帽,用他那刮得錚亮的下巴不停地在外孫女臉上蹭。我對站在身旁的小劉說:“你這小子大字不識一斗,卻撿了一個大學生。以后再也不能叫張木匠了,得改口了。”張木匠端起女婿敬來的酒杯,從不喝酒的他一飲而盡,臉色頓時紅了一個通透。小劉要感謝我,我說我就是來蹭酒喝的,其實也是張木匠托我叫你們回來的。張木匠紅著臉說:“你賴皮。”我說這也不是悔棋。
二女兒麗麗考上了研究生,看這張木匠的神色,一天到晚屁顛屁顛地忙活也不叫嚷著腰腿痛了,棋藝也長進了不少,這期間讓他吃了不少免費的零食,當然是我變相請客。
生活就是天氣,有風有雨也有雪霜。他這兒要拆遷,也沒有說什么補償辦法,只是告知某月某日自行拆除。至于什么補償都是私下和有關部門達成一致。眼看著那些房屋一天比一天稀少,我也看出來張木匠那假裝鎮靜的臉上出現了迷茫。懂的始終在玩弄那些不懂的,急壞了旁邊那個似懂非懂的,就像一盤殘棋。
他決定了要死抗到底,哪怕只剩下他一個人。突然發現這張木匠很有個性,在這個大是大非面前,不再是一個小吃就能打敗的游戲玩家!事實上最后只剩下了他一家,在他那些沾沾自喜的日子,在棋盤上,我曾經語重心長地告訴他:“棋盤是人生,紅與黑始終要決一個勝負,握手言和的結局誰也不會覺得滿足。”他蠻有信心地擺弄著棋子:“雙車難破四相全,只要我固若金湯,何懼那些覬覦者?”
我說:“你就不怕壓住你的相眼?生活和棋盤的不同在于:有時候不講規則!”
張木匠最終沒有扛到最后,那一天來了好多警車,公檢法一個也不少。我看到他在掙扎,卻無濟于事。那鏟車頃刻間把一排房屋化作廢墟,最后留下一串黑煙和一些塵土。
他很憤怒,也很激動:“他們這是違法行為,我要上訴!”
我也想不明白,張木匠這沒有多少文化的家伙,談起法律頭頭是道,很多法律條文可以詳細到第幾章和第幾條。我在詳細地記錄,就像一篇記敘文章,而不是訴訟狀。那時候我才問他的姓名:張德貴。我問他是得到的“得”嗎?他說是品德的“德”。記得我開玩笑地說:“品德和富貴兼得,好像不太那么容易!”
我給他讀著,他滿意地微笑著。讀完我開玩笑地說:“等你死后,我一定給你寫挽聯,用我一生的崇拜!”
后來遇見過他幾次,每每問詢起官司,他一直很有信心:“快了,快了······”
他沒有等到,他卻去了。
出殯的那天早上飄著雪花,仿佛那些無奈的卷宗碎片,夾在紙錢中,紛紛揚揚地飄著······
后記:我沒有給他寫挽聯,當初也沒有說給他寫一篇紀念性的文章。就在這里以一首詩紀念,因為他的離去沒有什么。這個世界上不缺少一個憋足的木匠,只少了一位愛較真的老人:
十年官司一場空
恩怨自消何飲恨
借問黃泉水多深
看那飛雪漫昆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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