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醫院工作,每當大家議論起醫療體制改革,我便想起為我看孩子的王姨。
我認識王姨,是在二十多年前。我剛剛大學畢業,被分配到陜西農村的一個工廠工作。那時是改革開放初期,人們的營養尚不過剩,王姨不到一米六的個兒,倒有180斤,在全廠幾千名職工中,很是顯眼。所以我很快就認識了她。
她名叫王風蓮,她的外表與蓮自然是風馬牛不相及,但她的品行,她的命運正如風中的一株蓮花。她我大十多歲,年青時是車工,后來因為肥胖癥調任倉庫管理員。無論是作車工,還是作庫管員,她都是最稱職的,多次被評為標兵、模范。作車工時,加工零件既快,又不出廢品,每當遇到難活兒、累活兒,班組長派給她,她總是說“莫麻達”(陜西土話,沒問題,好的),從不推辭。作庫管員時,每逢上級來檢查,同行來參觀,廠里都毫無例外地安排到她管的倉庫來,因為那里干凈而整潔,入庫和出庫都井井有條。另外,她非常熱心,雖然身體笨重,但能與人方便時,從不吝惜力氣。所以,我和許多青工都尊稱她王姨。
工作兩年后,我成了一個小母親,同時調入廠職工子弟學校任教。那時國營工廠已不景氣,我所在的工廠已經不能按時發工資,廠子校的老師不時有人停薪留職出去尋找生路。所以留守的老師工作任務就格外繁重。我又要帶孩子,又要教課,雖有母親幫忙,仍然狼狽不堪。但不久,王姨走進了我們母子的生活,直到我們離開陜西,來到上海。
四年多,不論春夏秋冬,幾乎每天下午,我們家正吃晚飯或剛吃完晚飯,便從樓下傳來王姨爽朗的笑聲,這時她已經吃好晚飯,收拾停當,從工廠家屬區的南頭,來到我家住的北頭,一邊悠閑地織著毛衣,一邊與樓下鄰居們聊天,等著為我看孩子(在下雨,或寒冷冬日,她便直接敲門進屋)。聽到她的聲音,我或我母親,便三二下地吃完飯,抱著我兒子,來到樓下。王姨總是收起毛線活,接過孩子。我們一起逗孩子玩、散步、聊天,直到孩子困了,我們才分開。在此過程中,如果孩子有什么需要,她總是千方百計地滿足。孩子渴了,她移動著肥胖的身軀和我們一起爬樓梯,到她家或我家給孩子喝水,孩子喜歡別的孩子的玩具,她會哄那孩子,讓我孩子玩一會兒;發現孩子的衣服不合體,她會記在心中,一二天之后,孩子就有了一件合體小衣服。她生活經驗非常豐富,爽朗而熱情,我們和她在一起總是輕松而快樂的。
王姨這樣幾年如一日地幫我帶孩子,難道她很輕閑嗎?非也。她每天和我一樣工作八小時;她丈夫是個電焊工,因為廠子里不景氣,還要在業余時間找打零工,再者,按照陜西的風俗習慣,男人是不做家務的。她的兒子十多歲,是個中學生,忙于升學考試。她還有個寡婦媽住在西安,王姨隔三差五地去看望她。
但她是做家務的好手。
她兒子小的時候,她和丈夫兩地分居。她那時是車工,那是廠子里最繁忙的工種。然而,托兒所的阿姨說她兒子身上從來沒有異味,是廠托兒所最干凈的寶寶。有個冬天的下午,阿姨發現她兒子尿濕了棉褲,而別一條棉褲也在上午尿濕了。下班后,王姨便把孩子放在被窩里,一邊喂孩子哄孩子,一邊拆了自己的一件舊襯衣,扯了棉被里的棉花,連夜縫制了一條小棉褲,第二天一大早又按時把孩子送到了托兒所,既沒耽誤工作,孩子也沒感冒。有次工友們到她家串門,閑談中一個工友說豆角餡的餃子好吃。諞閑傳(陜西土話,閑聊)的功夫,王姨就從廚房端出來一盤豆角餡的餃子,請工友品嘗。所以,每天下班后,她總是在廠家屬院絕大多數職工的前面,料理完家務。
王姨只有初中文化程度,但她十分重視知識和文化,看重讀書人。她小姨的兩個孩子雙雙考取了大學,后來又到美國去奮斗,這成了她的艱辛生活中的希望,似她頭頂上的星星,也成了她永恒的話題。她之所以人成了我們家的朋友,常來幫我照看小孩,與此有極大的關系。她嘮嘮叨叨地談她外甥,談她外甥女,談她小姨,把那些光榮故事翻來覆去地談著,一點也不厭煩瑣。
雖然她每回西安看老娘一趟,總是有些有關小姨一家的新進展,但總體上談不出什么新鮮花樣,正和魯迅筆下那個不幸的祥林嫂的脾氣。廠子不能按時發全工資,又地處農村,職工們自謀生活的路太窄了,大家正為生活發愁,自然沒有心思聽她這些。而我的愛人是軍人,生活有保證,加上她外甥、外甥女的奮斗能引起我的共鳴,能激勵我。所以我不嫌煩。加上我和弟弟都是大學生。上世紀80年代的關中農村,大學升學率只有2%,一家考取兩個大學生很是稀罕。我家被戲稱為大學生專業戶,在王姨淳樸的心里,與我家交往,讓她十分榮耀。
日月如梭,我孩子四歲半的時候,我們母子隨軍到了上海,至此和王姨闊別。來滬后,陸續也得到一些她的消息:我離開陜西后,廠子更加不行了,不需要庫管員了,加上五姨的老媽癱瘓在床,王姨只好在西安的娘家全職照顧老媽。她丈夫在西安打零工,她兒子沒考上大學,在西安市康復路租了一個地灘賣服裝。有一年的春天,王姨的丈夫出差到上海。幾次推辭之后,我帶他到醫院檢查了身體,母親陪他游覽了浦東。他好像忘記了當年王姨對我的幫助,連連說我對他像親女子(陜西土話,親女兒)一樣。這話到今天都要讓我臉紅。
十年前的初冬,我母親接到王姨的一個電話,她說她帶老媽在醫院看病,醫生看她氣色不好,便給她作了簡單的檢查,發現她的心臟和腎都有嚴重問題,要求她立即住院進一步檢查治療。王姨在電話里對我母親說,我這么壯,會有什么病呢?睡一覺就好了。又過了些日子,傳來王姨的老媽過世的消息,王姨的老媽癱瘓在床整整八年,王姨一人服侍,偶爾有請兒子幫助抬一下,從未請過保姆護工。王姨的老媽過世后,王姨去醫院看病,被告知心臟要放支架,費用在6萬元左右。王姨怕是一輩子都沒見過6萬元錢。但她很樂觀,打電話給我媽,說等攢夠了六萬元就去看病。
二個月后,突然傳來王姨去世的噩耗,她在干活時,死于突發性心臟病。我愛人痛心地說,怎么不告訴我們她沒錢放支架,我們放不起進口的,放個國產的總還付得起。但以王姨的為人,她怎么會把自己的艱難告訴晚一輩的人。受人杯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沒能及時得到王姨病重的消息,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沒能及時幫助她,是我心中永遠的痛,我總以為她那么爽朗、樂觀、50幾歲的人,不會死。王姨永遠活在我的心中,王奶奶永遠活在我兒子的心中,王師傅永遠活在我母親和所有受她幫助的人的心中。
王姨的兒子長期在西安打零工、擺地灘,沒有穩定的收入,也沒有西安市戶口,三十多歲了,也一直沒結婚。王姨去世后的幾個月,他經常給我母親打電話,我母親遠在北京,年過古稀,除了聽他訴說,給他語言上的安慰外,并不能解決任何實際問題。王姨僅半年后,他也突然離開了這個婆娑世界,死因不詳。王姨的丈夫也另娶新婦。
王姨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父親是鐵路工人,自己也是工人,堂堂正正工人階級。上山下鄉,只生一個孩子,工作時是標兵,下崗后自謀生路,業余時間是雷鋒。無論于公于私,只求奉獻,不求回報。她這樣一個結局,真是冤哉枉也!
日夜祈禱國家的醫改,能早日惠及像王姨那樣勤勞、本分、善良的普通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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