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井蓋剛來我租的房子時,和我有過一場對話。
我帶他看廚房。廚房挺大的,我說:“很干凈吧,我剛打掃過,什么都……蟑螂!”
哦,不是蟑螂。
我迅速把地上那一小塊污漬擦去。
“呃,可能昨天漏掉了……”我尷尬地說。
井蓋笑笑。“還好。”他說。
“再看臥室,臥室也挺大的。”我說,“很干凈吧,我請了家政。你別老看天花板,那兒是之前下雨泡的,頂層嘛,有點兒滲水。后來重鋪過樓頂,放心,不會往下掉墻皮……”
說著,一片墻皮落下來,“啪嘰”一聲掉到我們腳邊,粉碎。
“呃,可能前兩天下雨……”我尷尬地說。
井蓋又笑……“還好。”他說。
完了完了,這破屋租不出去了。
走回客廳,我已經不好意思再說話。井蓋自己環視了一圈屋子。
“你之前說,你養了只貓?”他忽然問。
“啊,對。”我緊張地說,“不知道滾哪兒躲著去了……你放心,這貓很親人,不鬧……”
正說著,貓從窗簾后面一躍而出,狠狠地在井蓋小腿上打了一巴掌!
然后飛跑著消失。
我傻在原地。有種你晚上別吃飯!
“它這是……呃,表示親切。”我試圖解釋。
井蓋笑笑,還是搖搖頭。“還好。”他說。
我發現他只會說“還好”。
2
后來井蓋還是搬了進來,說這兒離他公司近。
他這人話少,深居簡出,我為了趕一個稿子,又日夜顛倒。合租一個月,我和他總共就說過兩句話:“井蓋啊,衣服洗好了,收衣服啦。”“井蓋啊,水電費交一下。”
所以這一個月的時間,我除了知道他是男的、比我大一歲(身份證上寫著)、在一家互聯網公司工作,其余一概不知。還有,這人好像不怕熱,夏天熱得我都想裸奔,他還穿長袖的襯衫。
一天晚上,我正掂量新買的泡面是不是比以前輕了,井蓋突然敲我房門。
“手機能借我用用嗎?”井蓋說,“我手機壞了。”
“就發個短信。”井蓋又說。
我把手機遞給他。他坐在一邊打字。
“給誰發的?”我隨口問。
“同事。”他說,“剛才一起吃飯,問問她到家沒有。”
“女孩?”我又問。
“……你怎么知道?”井蓋反問。
“你耳朵紅了。”我說。
井蓋不說話,悶著頭發短信。等了一會兒,短信回過來。井蓋又回了一條。反反復復十多分鐘,他才把手機給我,還小心地把短信記錄全部刪掉了。
“女朋友?”我故意問他。
“……只是朋友。”井蓋扔下這么一句話,走出房間。
呵呵。
3
有了那次交流,我徹底在家坐不住了,有機會就旁敲側擊,想從井蓋嘴里套出點兒話。
井蓋擺出一問三不知的架勢。這家伙為了躲我,居然一回家就假裝睡覺,為了不用出房門,他還給自己買了飲水機。
后來有一次,大寬來找我。周末,井蓋也在家,大寬叫著喊著要井蓋和我們一起出去喝酒。
我知道他怎么想。因為我也是這么想。
——井蓋你的錢包危險啦,哈哈哈!
井蓋猶豫了一會兒,答應了。
他還叫上了一個人,一個女孩。照他的說法,是女孩自己在家,無聊,就順便帶上她。
呸。
“和你發短信的那個?”我問他。
井蓋點頭。
“好看嗎?好看嗎?”大寬很興奮,“單身對不對?”
“還好。”井蓋只回答了第一個問題。
……去你的還好。
女孩很漂亮,不顯山不露水的那種漂亮,就是看上去不太高興。
這種臉色我見過。所有以為男的叫自己出去是二人約會,卻發現是一群人喝大酒的女孩,臉上都是同樣的表情。
大寬也看出來了。為了緩和氣氛,他講了個笑話。
“我有一個朋友,前兩天車壞了。你們知道怎么個壞法兒嗎?”大寬說,“他的車每次關上一扇門,都會自動打開一扇窗,哈哈哈哈哈。”
女孩面無表情。我和井蓋裹了裹身上的衣服。
“是不是很好笑啊,哈哈哈哈。”大寬樂不可支。
“……還好。”井蓋說。
女孩根本不理我和大寬,不停和井蓋說話。
“井蓋,你看看這個衣服好不好看?”女孩用手機打開一個網購的頁面,“黑色是不是和我不太搭?”
井蓋匆匆掃一眼。“還好。”他說。
“對了,你是不是看過最近新出的那部電影了?怎樣?值得推薦嗎?”女孩又問。
“還好。”井蓋說。
“你們部門上次旅行去的是哪兒呀?好不好玩兒?”女孩接著問。
“還好。”井蓋又說。
為了少說話,他拼命喝酒。我和大寬沒事兒干,故意給他點烈酒,不加冰,井蓋拿過來,看都不看,一口喝下去。
后來他醉得一塌糊涂。我打車帶他回家。哦,還從他的口袋里拿出錢包,打算付四個人的酒錢,結果發現女孩已經付過了。
哎,多好的一個姑娘。
臨走的時候,女孩又叫住我。
“這個你裝著。”她塞給我一個小紙包,“解酒的,回去讓他喝了吧。”
“……你是不是喜歡他?”我忍不住問。
女孩看我一眼,很驚訝:“你怎么知道?”
是頭驢都看出來了好嗎?!
女孩沒說話,輕輕伸出手去,拉了一下井蓋的手。
五秒鐘。然后她打車,離開。
我忽然覺得很愧疚,好像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
大寬坐在地上,還在念叨“關上一扇門,自動打開一扇窗”。
……你夠了。
4
第二天周末,我坐在客廳,和井蓋吃外賣。
“女孩挺漂亮的。”我說。
“……還好。”井蓋敷衍我。
“身材也不錯。”我說。
“還好。”井蓋繼續敷衍。
“她說她喜歡你。”我接著說。
井蓋被米飯嗆了一下。
“這么好的機會,不要錯過。”我勸他。
井蓋不吭聲。過了半晌才開口說:“我不能喜歡她。”
“為什么?”我驚訝于這個莫名其妙的回答,“你是佛門弟子?清教徒?你剛從泰國回來?”
“還是——你喜歡男人?!”我下意識地抓起一件外套。
井蓋搖頭,想了想,又搖頭。
“不能喜歡她。”他重復道,起身把外賣盒子扔進垃圾箱。
神經病。
他似乎也和女孩說過同樣的話。不知道女孩怎么想。
女孩有時候晚上給他發微信,睡不著也發,井蓋只是看,不回。
女孩找不到他,就找我。我很樂意和她聊,反正聊聊又不用花錢。
可惜,女孩說來說去都是井蓋的事。
“你說,他為什么不能喜歡我啊?”女孩問。
我怎么知道?
“他心里有傷。”我騙她,“前女友把他甩了,半年還沒恢復過來呢。”
“我可以等。”女孩說。
“等個毛。”我說,“好男人多的是。也許你身邊就有一個好男人,也是單身,你不考慮考慮?”
“什么好男人?”女孩又問。
“比如說,只是比如說,他是一個文字工作者,寫稿賣錢,當然了,現在還沒賣出去,但是將來賣出去,也許就很有錢。”我繼續說,“而且,人很專一,又細心……”
我還要再打幾個字,發現女孩把我拉黑了。
5
后來,女孩又給我打過一次電話。
凌晨三點。我接起來,里頭是個明顯醉酒的聲音。
“喂!井蓋在不在?在不在?”女孩在電話里喊,“讓他聽電話!”
“大姐,現在三點啊!正常人都睡了。”我說。
“那你為什么不睡?!”女孩又喊。
“……老子失眠不行嗎?!”老子睡不著招誰惹誰了!
“你肯定是想姑娘,睡不著,哈哈哈哈。”女孩得寸進尺。
“滾!我掛電話了!”我怒吼。
“叫井蓋接電話!”女孩說,“我要問他……我要問他到底喜不喜歡我!”
“你為什么不直接問他?”我問。
女孩聲音忽然低了。“我……我不敢。”她說。
“萬一他說不喜歡我怎么辦?萬一我們連朋友都做不成了怎么辦?”女孩連聲說,“你懂嗎?你一定懂的對不對?”
我沒說話。
“其實我沒醉。”女孩又說。
“不是說酒可以壯膽嗎?”女孩接著說,“如果我醉了,是不是就有膽量面對這個問題了?可是我喝了很多很多酒,還是不敢……我還是不敢啊……”
電話那頭突然沒有了聲音。我慢慢攥緊手機,保持著一個姿勢許久。
直到對方掛斷電話。
6
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沒再聽井蓋說起她。她也沒再找過我。
我和大寬仍然時不時慫恿井蓋去喝酒。有時候女孩會去。她酒量比我們三個都好,往往喝到最后只有她還清醒。
她幫我們付酒錢,每次散伙之前都會給我一包醒酒的藥,交代我一定讓井蓋喝。
我反而有些過意不去,和井蓋說:“是不是買點兒什么東西答謝她一下,畢竟,酒也不便宜。”
井蓋說:“我每次都會把錢還給她。”
“……不太好吧?”我說。
“不想欠她的。”井蓋說,“她賺錢也不容易。”
“你可以肉償呀。”我興奮地說。
井蓋搖頭:“我不能喜歡她。真的不能。”
之后又是很長一段時間。有一個月,我們喝了三次酒。女孩都沒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不問,井蓋也不說。
再后來,有一天我回家,居然看到井蓋坐在客廳,面前擺著一打啤酒。
“來喝酒吧。”井蓋說,臉色很嚴肅。
我走過去坐下,打開一瓶啤酒。
“她結婚了。”井蓋突然說。
我心里一驚。
從井蓋斷斷續續的陳述里,我大概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女孩家里催婚,又覺得她一個人在北京,混不出什么樣子,就火速給她包辦了婚姻。女孩有沒有為此吵鬧我不知道,只知道她上個月辭職,回了老家,昨天結婚,嫁給了一個當地的公務員。
她辭職的事,甚至沒有和井蓋說。井蓋只看到一張空空的桌子。兩天后,那張桌子旁又坐了新人。
井蓋給她打電話,不接;給她微信,不回。兩個人瞬間角色顛倒。
直到這天傍晚,女孩給井蓋發來一長串語音。
“你聽過了?”我問,隱隱有些興奮,唉,這么狗血的劇情,太喜歡了。
井蓋點點頭,然后從頭開始播放。
女孩的聲音聽上去很平靜。
“井蓋,我結婚啦……昨天剛剛辦完婚禮。
“對不起,辭職的事沒有告訴你。我不知道該怎么說。在北京我過得很開心,道別太傷感了……以后想再見見你就難了吧……不過我拉過你的手,雖然你不知道,嘿嘿。
“那五秒鐘,對我來說很幸福。
“你又不說話。你老是不說話。你說,我該高興嗎?
“從二十四歲到二十六歲,我喜歡了你兩年呢。兩年,對我這個年齡來說,也許已經很長了吧。”
下一句已經帶上了哭腔。
“可是我想一直一直喜歡你啊,一直一直,從年輕到年老,很喜歡的那種喜歡……我真的很想再等等你,也許……也許等一段時間你就會喜歡我了,但是——我等不起了……”
很長的時間的沉默。然后女孩說了最后一句話:“謝謝你。”
“謝謝你,讓我喜歡了你這么多年。謝謝你,允許我一直在你身邊。”
井蓋把這些話從頭播放。一遍,然后又一遍。
“其實你也喜歡她吧?”我問他。
井蓋不說話。他默默地挽起袖子,給我看他的胳膊。我才知道,他為什么天天穿長袖襯衣。
他胳膊上有個文身,文著一個字“思”。
“這是我前女友的名字。”井蓋說。
居然猜對了。原來他真的有前女友。
“為什么分手?”我問。
井蓋搖搖頭。“很多原因。”他說,“我想過很多次,要把這個文身洗掉,但每次都在最后的時候,下不了決心。”
“我忘不了她。”井蓋說,“有時候我能夢到她,夢到她回來了,和我在一起。”
“如果我不能忘掉她,又怎么去喜歡別人?”井蓋語氣平靜,“這樣,不是對另一個人……不負責任嗎?”
說到最后一個字,他已經有些說不下去了。
“但是,你還是喜歡她的吧?”我又問。井蓋知道我說的是誰。
井蓋又沉默下來。說不上是第幾遍,他繼續點擊微信的頁面,重復播放女孩說的那幾句話。
我陪著他多聽了幾分鐘。越聽越覺得氣氛詭異,形同守靈。
我為什么要跟著受這個罪?
不聽了不聽了!滾去睡覺。
第二天起床,發現井蓋睡在客廳沙發上,腳邊十幾只空酒瓶。貓正追著其中一只滿屋飛奔。
井蓋嘟嘟囔囔說夢話。我打算把他搖醒,想了想,忍住。
這一次,你又夢到誰了?
7
兩個月后,井蓋辭職,離開北京。
“想換個工作。”他說。
“在這里上班,老是想著她。”他又說。
我什么都沒說,幫他打包行李,哦,順便讓他結清了水電費。
井蓋坐火車走。我送他上出租車。
車開出一段,我忽然想起來,便掏出手機,給井蓋發短信:
“井蓋,下次遇到你喜歡,也喜歡你的人,就和她在一起吧。”
井蓋很快回復:“為什么這么說?”
我慢慢敲完下一句話——
因為互相喜歡的人,就應該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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