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桑格借著月光走下樓來,穿過“吱吱呀呀”的木板樓道,清涼的院子現在顯得格外的落拓,單薄的白色睡裙在風中晃晃蕩蕩,如煙似地隨著她的腳步。她不時停下來聞聞那些沉睡的花兒,年少時親手種下的那些玫瑰還是這樣嬌艷,似乎一切都是完好無缺的。
這里是海市蜃樓,這里是桑格出生的地方。
她望著院子前面的大廳,現在已經是深夜,各家的紅色燈籠在風里搖搖晃晃,倒在水中恍如隔世。小鎮還是桑格記憶中的模樣,在城市里生活久了,性情不禁淡漠起來,可眼前的景象還是讓她心頭一暖。
趿著拖鞋走在青石板路上,發出清脆的“嗒嗒”聲,那是童年時最容易讓她快樂的聲音。這里的人還是習慣性地早睡,空曠中偶爾會有幾聲犬吠,除此之外并無其它。桑格就這樣來來回回走了好久,她只是想見他,這便是她回來的全部目的。
這樣想著,似乎就平靜下來。
2
這是小鎮惟一的酒吧,說是酒吧并不很確切。沒有曖昧的燈光,沒有繚亂的各色酒品,更談不上城市酒吧到處彌漫的情欲味道。說到底,這只是一個游人和夜行者落腳的地方,干凈利落,只是素色的木頭制品及簡潔的雕花。
“來一碗鴨煲餛飩。”桑格明明知道這里并不是賣小吃的地方,還是故意這樣說了。吧臺上的男人聞聲抬起頭來,“不好意思,這里不賣這種東西。”職業性的微笑還沒有來得及掛上臉龐,眼神便遲疑了。
桑格大笑起來,“蘇遠南,你該不會不記得我了。”她忽閃忽閃的眼睛盯著眼前這個男人,她確定他不會忘記她,她的眼神里有一絲挑釁。
蘇遠南定了定神,習慣性地遞給她一杯蘇打水,沒有給她想像里的擁抱。他還是那樣平淡如水,眼睛明亮而溫情,你從他的臉上并不能窺視出他的內心。只是剛剛灑落在外的幾滴水讓桑格暗自竊喜。
“我餓了,還不快上餛飩來。”她轉移眼神試圖掩飾住對他的想念。
蘇遠南笑而不答,只是往里屋喊了一聲,“琪蓮,捎碗餛飩下來,來客人了。”
客人。這兩個字一下子戳得桑格的心里生生地痛。好在這幾年來的漂泊生活已讓她學會了不動聲色,她再也不是當初那個喜形于色的小姑娘。
“好一個漂亮的女子。”琪蓮端著餛飩走下來時,桑格暗自驚嘆道。墨般光澤的短發,穿著江南特有的絲綢衣服,涼鞋上的細帶子一直纏到腳踝處,里里外外都透著小女人的任性和柔情。
“桑格,餛飩來了。”其實她與桑格并不生分,可中間的客氣似乎在表明她們之間的關系。是,小鎮上誰都知道桑格是蘇遠南的前女友,而琪蓮是他的妻子。
桑格忽然就想起了父親,父親安眠前的樣子,蠟黃的臉,凌亂的胡茬。他對她說:“桑格你記住,這個男人從此與你再無關聯。”那年,桑格22歲,河的這邊是父親閉上的眼睛,河的那邊是震天的鑼鼓,蘇遠南正迎娶他美麗的新娘。
只是這樣的見面多少有些尷尬,屋子里安靜得只聽見彼此的呼吸聲。她默不作聲地往碗里舀了很多辣椒,結果自己淚流滿面。
3
“桑格,這么晚了還不回去?”沈渡一出現的時候,桑格正思量著該如何退場。他的出現恰到好處,她上去挽住他的胳膊,故作甜蜜狀。只是剛跨出門檻,她的淚就又溢出來了。沈渡一并沒有多言,只是幫她擦干眼淚。這個中年男人像父親一樣寵著她,對他來講,愛再也不是刻骨銘心,愛只是憐惜。
桑格在他身上看到了父親的影子,童年般的驕寵集于一身,會給她任何她想要的。選擇了他,只是貪戀被人捧在手心的感覺。她明白這一點,他亦明白這一點。所以他們能在旁人的眼中一直相安無事地生活著。
認識方渡一是大學畢業那年,所有人都忙著找工作。那個繁華城市是多少人的夢想,他們通過各種途徑只是為了能留下來。桑格在那里無依無靠,只得日日奔赴人才市場,穿梭在各場招聘會中。那日的她穿一件無袖小花棉裙子,頭發被很安靜地綁在了一起,很容易讓人能看出她是一個剛畢業不久的小姑娘,在那些化著精致妝容的女子中間顯得唐突。她單薄的身軀被人群擠來擠去,光潔的額頭上滲出細細的汗來,干燥的嘴唇像剛剛敗落的花朵,她竟然連一杯礦泉水都沒有帶,只得不停地抿著嘴。
她的窘迫被那個叫方渡一的男人一覽無余。他招手示意她過去,然后遞給她一杯水,溫和地問她能不能給他一份簡歷。他公司需招聘的人員與她專業并不符合,她對他抱歉地笑笑。他說,沒關系,每個公司都會需要文秘的。
方渡一有一雙洞察人的眼睛,這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所不具備的。然后,她就留下了簡歷,他讓她回去等消息。如果僅是這樣,桑格會很快遺忘,她都不記得這是自己多少次留下所謂的希望了。只是她轉身離去時,他拉住了她,示意她剛剛因為坐下去而疊起的裙角,嘴角露出好看的弧度,她的臉一下子紅了,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他應該從未見過像她這樣忽略自己形象的應聘者,“沒事的,應該是椅子不太平整。”他說著然后獨自一個笑了起來。
這爽朗的笑聲可真像極了父親。
4
可是最終桑格并沒有去方渡一的公司上班,但他們卻開始了約會。方渡一開始送花給她,帶她去聽音樂會,吃烤肉,自駕出游。只是桑格從來都不要方渡一任何財物,她穿著舊的t恤仔褲出入那些高級餐廳時,常常會引起別人的側目,她卻一副很不在乎的樣子,安靜地吃著自己的食物。
方渡一常常為她不收禮物而感到頭痛,她無所求的樣子有時候甚至讓他惱火。桑格明白,她害怕對他產生依賴,她曾經依賴的兩個男人都離她而去了,她的父親,她的蘇遠南。于是,她只允許自己喜歡他親吻她額頭時的表情。
只是兩三日,桑格就習慣了小鎮上的生活,那懶散的生活氣息,連太陽都是瞇著眼睛的。傍晚的時候,桑格會拉著方渡一的手去河邊的一家小店吃晚飯,毛豆菱角、蔥爆田螺、清蒸塘里魚,還有一碗鴨煲餛飩。她樂此不疲地復重著幾道菜,從此省去了看菜單的麻煩。她依舊留戀這些小時候的菜,就像她依舊懷念年少時的感情一樣。
她明白自己不該有任何妄想,只是那些日夜的思念已成習慣。就算現在蘇遠南只和她隔著一道墻,她還是會想念。何況他們之間已經千里萬里,蘇遠南是別人的丈夫,而自己是別人的情人。她想把他拽在手里,看著他的臉,他的眉,他的唇,他曾經是自己全部的幻想。
桑格的視線開始模糊,睫毛上蒙了一層霧,她起身想走,方渡一卻拉住了她的手。然后,她就看到了餐館門口的蘇遠南和琪蓮,她一下子慌亂起來,她是否應該假裝沒有看見,還是迎上前去問好,以前所有的排練在關鍵時刻絲毫沒有用場。
蘇遠南顯然看到了坐在角落的桑格和方渡一,他愣了愣,側著頭向身邊的琪蓮低語了幾句徑直走了過去。
“桑格,你過來,我跟你講話。”他的聲音不大,但語氣卻是意無容遲,讓人沒有拒絕的余地。
這里的夜色好美,各家的燈籠都點亮了,好似紅色星光布滿了黑夜,讓人以為置身于幻境。腳下的流水也安靜了,細細地淌,悄悄地說話。有多久了,自己和蘇遠南沒有這樣并肩站過。桑格想著,自從父親去世以后,她就去了北方,好些年都過去了,可那些情景怎么還會歷歷在目。
“桑格。”蘇遠南叫她,“你怎么可以和一個結了婚的人在一起,你還和他一起回來,你讓你過世的父親該怎樣傷心,你讓所有的人該怎樣看你?”
桑格沒有料到蘇遠南會如此直接,他一向不是這樣的人,小時候就算她再怎么做錯,他也不會如此言詞尖銳?蛇@一次,他毫不留情地揭開事實,字字句句刺痛了她的心。就算全世界都來指責她,也不應該是蘇遠南。
“你讓我出來就是講這些嗎?”桑格轉過臉來看他的眼睛,你有什么資格在這里指手劃腳。要不是因為你和別人結婚了,我現在應該是你的妻,怎會是別人的情人。
如此良辰美景,卻淚灑一地。
5
其實,當初桑格可以獨自回來,叫上方渡一是有些心理報復。可是為什么最后流淚的還是自己。她始終恨不了蘇遠南,始終做不到和他沒有任何關聯。這些年來,她只是想再回來看一眼蘇遠南,如今見過面了,便可以回去了。
行李收拾大半時,桑格看到琪蓮捧著一碗餛飩走了進來。她有些詫異,放下手中的東西,迎了上去。
“這就準備走了?”琪蓮的聲音是江南特有的小嗓子,“我親自燉的湯,包的餛飩,出了門就吃不到了。”
桑格心里一暖,其實琪蓮是個好姑娘,如果沒有這些糾纏,自己定會和她成為好友。“家里的房子已賣了出去,我想我以后大概會很少回來了。”她看到琪蓮眼中欲言又止的表情,桑格拉住她的手,說,“其實我明白,我并不怨恨任何人,人有各自的軌跡,你我都無法左右。”
幾日前的舊屋整理中,桑格從父親的房間里翻出一張字據,上面白紙黑字地寫著,從此與桑格不再有瓜葛。落款為蘇遠南。桑格忽然記起那日清晨,自己與父親爭執,不要再念書,畢業后直接與蘇遠南結婚,父親大怒,關她禁閉。而那晚,她就從窗口看見蘇遠南從父親的房間走出,而她只是以為蘇遠南過來找她,被父親攆了出去。她所有的任性都由他一人承擔下來,他愛她,所以不愿她受到任何傷害。只是當時的她愛得瘋狂,認定彼此相愛就一定會在一起。
很多時候,我們需要時間的沉淀才可以看清楚事情的本質,只是年華不再,除了殘留的回憶還散發著昨日的芬芳。
離開的時候,天落大雨,桑格并未和方渡一踏上同一列車。她擁抱方渡一,淡淡地和對方說再見,因為她答應了蘇遠南要好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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