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蘭花幽幽地吐著清香，各式的紙鳶飛滿了天空。又是一年三月三，我的三月三，又來到了!
大學畢業沒多久，極為反叛的我，向父母示威般的跟男朋友去扯回了結婚證，繼而簡單地辦了婚事，還沒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腹中已孕育著一條小生命了。每天挺著驕傲的大肚子出入菜市，買回一大堆豬肉或牛肉和一把把鮮嫩翠綠的蔬菜，變著花樣給腹中的小生命補充蛋白質和維生素。感受著腹中生命的躁動，心里也充滿了期待。
小心翼翼去呵護著腹中的生命。一直是那看起來一臉稚氣的小大夫給我做檢查，每次的檢查結果都是OK�？勺詈竽且淮稳プ隼袡z查的時候，那個一臉嚴肅的大夫鄭重其事地告訴我，胎位不正，是臀位，回家去每天跪伏一個小時，如還不能糾正過來，就準備住院動手術吧。動手術?我一下子懵了。本來想著一切順利的事情，怎么一下子變得復雜起來了?想著那明晃晃的手術刀要在我渾圓的肚子上切開一個長長的口子，我就害怕得發抖。外子看我滿臉的凄惶，摸摸我的肚子，笑著說，莫怕莫怕，咱們兒子是一頭小牛犢，正在跟你鬧著玩呢，鬧夠了，他就老實了!
到底是拗不過兒子，他固執地要以坐著的姿態降生到這個世界上。離預產期還有一周的時間，遵醫囑住進了醫院。外子在動手術的單子上簽了名后，就匆匆趕回去上班了，剩下我一個人在醫院里胡思亂想。第一個夜晚是一個不眠夜，整個晚上都在聽著走廊外匆匆而過的腳步聲，雜亂而駭人;因為第二天要動手術，不能吃東西，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只好眼冒金星地數著綿羊苦熬著這個漫長的夜晚。隔壁床那下午才住進來的斯斯文文的待產婦，本來只是小聲地哼哼著，也許是痛得實在受不了了，她突然像晴空中一聲炸雷似的哭喊：“生!生!生!痛死我了，不生了!”一腳踢在了床頭柜上，柜子上的盆便一下子滾到了地上，發出很響的聲音。不多久，她便被推去了待產室，又剩下我一個人寂寞地數著永遠也數不完的綿羊。
天剛亮不久，醫生進來進行例行檢查，詢問情況，安慰幾句。九點，護士來說，準備去做手術了。一看外子尚未來到，便央護士，再等一會吧。惴惴不安中等來了外子，同來的還有熟識的譚醫生，她說，不要動手術，盡量自然產，實在不行時再動手術吧。她跟主管醫生去了解情況，然后回來說，取消手術了，好好休息。她的話音剛落，我就一下子搶過外子手中的肉包子，狼吞虎咽起來，再灌上一大杯水，因吃得太急，好半天才緩過氣來，用外子的話來說就是好像挨餓了十年八年一樣。于是，在醫院里又住了兩天。沒有了要動手術的思想負擔，這兩天倒睡得安穩極了。
陽春三月，正是玉蘭花開的時候。醫院里那幾株玉蘭花開得正盛，淡雅的清香飄滿了病房的每一個角落。那一天，陽光極好，一大早就走出病房，在院里慢慢地散步，欣賞著院中的玉蘭春色，和飛滿高空的紙鳶。一霎間，心里溢滿喜悅：我的寶貝就要在這么美好的春天里降生，以后，我也要帶著他在春天里放飛紙鳶!正沉浸在喜悅中的時候，看到外子來，便逼他帶我到街上去逛，去好好享受這個慵懶的春日。外子拗不過，只好一臉不情愿地答應。誰知還沒走出醫院的大門，突然感覺不對頭，腹中一陣疼痛，只好打道回府，可兒子存心跟我過不去似的，回到病房，他又安安靜靜地不鬧了。這樣又被他折騰了兩天，才在一個黃昏被推進了待產室。外子說得沒錯，咱們的兒子是一頭小牛犢，喜歡跟人折騰，愣是把我痛得死去活來熬了一個白天兩個夜晚，才在那位短發女大夫的雙手擠迫下很不情愿地鉆出娘胎。助產士說，看見了看見了，是個男孩!短發大夫說，肚子痛的時候就使勁兒�？善箘诺臅r候，肚子卻一點痛感也沒有了。泄氣地躺在產床上，似乎只是累了在休息一下。醫生說，不行，必須想辦法把孩子弄出來，否則對大人孩子都不利。說著，雙手擠壓在我的上腹部，幫助我用勁。經過一番折騰，兒子一下子脫離了我的身體，卻無聲無息;護士把兒子倒提起來狠狠地往小屁股給上一巴掌，他才終于“哇”的一聲向世界宣告降生的消息。那一刻，正是農歷三月三的凌晨三點。
被推出產房的時候，守在門口吃掉了一公斤椰子糖苦熬一個通宵的外子緊緊地握了握我的手，一臉汗水但又一臉的喜悅。我疲憊地對他笑了笑，輕輕地說了聲：是兒子，真是一頭小牛犢。外子猛地點頭，說不出話來，但眼中卻有光亮在閃。
送回到病房，拿掉枕頭平躺。折騰了那么長時間，衣服濕透了，就想坐起來換件衣服，再漱一下口，吃點東西。婆婆早就準備好了紅糖雞蛋了。正想拿過口杯漱口時，卻突然天旋地轉起來，一下子就感覺到自己飄飄忽忽地飄到了一個很深很深的山谷，晃悠悠地在山谷里飄來飄去，正在四處尋找出路的時候，聽到了很渺遠的地方傳來了婆婆焦急的呼喊聲，又飄飄忽忽地沿原路飄出了山谷。睜開眼睛時，只看到外子、婆婆還有一個小護士站在床邊，滿臉焦急。這才知道剛才我暈了過去，四肢僵挺，翻著白眼，把他們都給嚇得半死�？次倚堰^來，外子生氣地把口杯一扔，說，漱什么口，不漱，好好睡著。許多年后，我常說自己知道死亡是什么滋味，那一種飄在空中輕松的感覺令人終生難忘。
中午時，護士送來了兒子，包裹緊緊地裹著，只露出一張皺巴巴的小臉。眼睛閉著，小手緊緊地攥成細細的拳頭。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這哪是一頭小牛犢啊，分明只是一只柔弱得讓人心疼的小貓!把兒子緊緊地抱在懷里，細細地看著他的五官：皺而紅黑的小臉，細細的嘴巴，尖尖的下巴，唯有那只小鼻子高高地挺著。在我的凝視下，兒子睜開了小小的眼睛，不一會就把小腦袋往我懷里直鉆，在我胸前尋找著什么。我喃喃地說，兒子，終于盼到了你了!忙著跟他指點著窗外開得燦爛的玉蘭花，和那一地暖暖的陽光，盡管他什么也不懂，但我知道，那燦爛的玉蘭花和那暖暖的陽光正為我兒子的降生而綻開笑臉呢!
因為生產時間過長，兒子的小雞雞受了一點損傷，在住院的那段時間，每天都要去照一個小時的紅外線燈消炎。看著在紅外線燈下赤裸著身體的兒子無助地動來動去，總會眼淚汪汪，心疼不已，直恨自己為什么會害怕動手術而委屈了兒子。很擔心地詢問醫生，醫生微笑地說，沒有什么大礙，盡可放心�？粗t生一臉真誠的微笑，緊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在精心的護理下，兒子的臉一天一天地飽滿起來了，那紅黑的臉色也變得白皙起來。五官很精致，手腳有力地舞動著，餓了的時候，便會很著急地喘著粗氣往我懷里尋找。來探望的朋友都說，長得真像媽媽，跟媽媽一樣漂亮。聽了心里如喝了蜜一般甜。每天關心著他睡了多久，吃了幾回奶，有沒有冷了熱了，觀察他吃喝拉撒的細小變化。有一回，一位同事看了兒子的糞便后說了句“好像消化不是很好”，便急得流淚。婆婆說，坐月子里不能哭，哭會損傷眼睛，年老以后就看不到東西了。但淚水仍是止不住地流，直到一個做醫生的朋友安慰說沒事這是嬰兒常有的情況，才又破涕為笑。
跟外子想了許多名字給兒子，都不滿意，爭執不下時，最后暫時給兒子取了個小名：可。意即“可人心意”。我們除了喚他可可外，還喜歡喚他“阿寶”，因為他是我們的心肝寶貝�？扇诵囊獾男∨伲惶煲惶斓爻砷L，不久可以用雙腳不停地捶打著床板，嘭嘭地響，快而有節奏，聽起來就像是在敲著動聽的爵士鼓;再過幾個月，便呀呀學語了，喜歡被抱在懷里盯著媽媽的眼睛呀呀地說著只有媽媽才聽得懂的語言;再長大一點，就可以隨意地爬來爬去了：這頭小小的牛犢，在媽媽的眼睛里漸漸長大了。后來，能走路了，還能在地上接連翻著一個一個的跟斗，衣服全臟得一塌糊涂仍是樂呵呵地賴著不愿回家。
老外婆聽說我生了兒子后，狠狠地說了句：這下好了，終于有一個男丁了!揚眉吐氣的樣子。大哥三個小孩都是女孩，家里一直盼著要個男孩，可一次次地失望，如今終于盼來了兒子，自然像是天降大喜一般揚眉吐氣了。婆婆說，可可真正是一頭小牛犢，硬是賴到三月三才出生呢!因為按當地的傳說，農歷三月三正是牛生日，所以兒子也就是名副其實的小牛犢了。
其實小牛犢并不“牛”，高挺的身材像爸爸，精細的五官像媽媽，斯文聽話，喜歡聽唱歌聽故事。每天晚上，總要聽著兒歌和小羊小狗的故事入睡，聽得多了，就模仿著繪聲繪色地給爸媽講故事，表演唱歌。因為無人照看，一歲多就去了托兒所，到六歲上小學，已是一個有著幾年學齡的“老生”了。看著他每天背著小小的書包蹦蹦跳跳地上學去，看著他在陽光下虎虎生氣的笑臉，我就在心里默念：我的小牛犢，好好長大，不要讓爸爸媽媽失望!
如今，又是一年一度三月三。三月三，傳統的一個浪漫節日，隆重而喜慶，更重要的是，這一天，是我受難和新生的日子，是我寶貝降生的日子。三月三，吃地菜煮雞蛋，賽馬賽龍舟，游春兼流觴，吹笙對歌放紙鳶，潑水洗浴祈新福……所有的喜慶節目都集中上演，理由只有一個，就是為了紀念我那特別的一天。
三月三，上巳日，古帝王祭天的日子，我在眾人的祝福中降生了一頭小牛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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