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是一九七二年,是張宏圖擔任澄城縣革委會主任,號召全縣人民過一個革命化春節的那一年;那一年臘月二十,我跟著我們生產隊的爺爺叔叔哥哥嫂子姑姑姐姐們上石堡川友誼大壩;那一年,我十四歲,剛剛初中畢業。
(一)
西北風攪和著霰雪使勁的吹著,似乎討厭人們向西北方向行進。雪粒打著人們的臉、鉆進人們的衣領里,冷得人們縮著脖子蜷曲著腰艱難地行走。大人們不太說話,像有什么心事,只是急急地趕路,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踏雪聲。我跟在他們屁股后面,緊走加小跑才能跟得上。
一大早起來,喝了點紅薯臘糜(模糊),吃了點紅薯麥飯(淀過粉面剩余的紅薯渣,粘點玉米面蒸熟),就朝著村子的西北方向出發了。涉水爬山,翻梁過峁,趕天黑要趕到七十多里外的黃龍山后的聿津河。我蜷縮了一下脖子,想暖和一下,但怎么也不頂用,于是想起了昨天晚上生產隊記工室里開會和發圍脖兒的情景……
生產隊記工室的窯洞里,油燈如豆,只有會計面前是亮的。會計孝倉叔是個近視,名冊貼在鼻尖上,一個一個念著上水利工地的社員名字,每念一個名字,就有社員從黑洞洞的旮旯里站起來,接過隊長發給他的兩樣東西:“紅軍不怕遠征難”黃挎包和銀灰線圍脖兒。大家看看手里的挎包和圍脖,心里都有一絲喜悅。
散會后,李倉叔手捧黃挎包和圍脖兒感動的流出了眼淚:“隊里不給我發這包包和圍脖,我啥時能買得起呀!”現在的孩子聽了這句話可能要發笑,但那時的確是這樣。新東西是舍不得用的,都在家里寶貝似的收藏者,要把新東西用在最需要的時候。大家都這樣,沒有人舍得挎新挎包圍新圍脖兒。都背著一個破布包,裝兩個紅薯饃或者玉米饃,穿著破舊棉衣爛布鞋上水利工地來了。
冬季雪天,下午五點夜幕就落下來了。我們摸著黑,一步一滑跌跌撞撞,走下了最艱難的山坡,到達聿津河時已經晚上八點。連部(那時候,水利上都是部隊編制,公社叫營,大隊叫連,生產隊叫排,小組叫班)來了電話,說生產隊的大馬車因為雪大路滑,從山嶺上下不來,要我們從聿津河返回山嶺。
我的天吶,我的腿已經不聽使喚了!走過了七十多里的山路,現又要摸黑再走二十多里山路趕到山嶺,我真有點受不了了。但這時候沒人問你受得了受不了,況且我們的被褥碗筷勞動工具都在馬車上,不去山嶺是不行的。
大人前邊走,我咬著牙跟在后面,腳下的雪咯吱咯吱的叫著,風夾著雪依然吼著,身子疲倦腿腳生疼。但是,但是沒有辦法,還得走到山嶺村,我們又繼續一步一滑跌跌撞撞,大約在晚上十一點多我們終于走到了山嶺村。
風雪依然很大,隊里的人都集中在山嶺車馬大店里的飼養室,有的社員靠在人家的炕沿上想取取暖,有的坐在灶火前要給人家搭材燒火拉風箱。夜間十二點多了,人家要睡覺了,催我們出去。社員們面面相覷:難道今晚要在雪地過夜?大家央求主人,讓我們就站在你們這飼養室里,可人家咋說都不肯。隊長黑黑叔、發成叔和會計孝倉叔臨時開了個隊委會商量起來,最后和大店經理談妥,每人出四毛錢可以在這飼養室過夜。四毛錢!這可是我們四天的勞動日還多呀!那時候我們生產隊一個勞動日才分九分錢,我們常常自謔為“一天一盒羊群煙”。
我從大馬車上取下鋪蓋卷,拍去上面的積雪,和明利叔兩人選擇了馬槽前的槽巷。刨平馬草,鋪上褥子,鞋子當枕,拉開被子,和衣躺下:這比雪地好多了。剛躺下,石槽后面的黑騾子紅馬,看見有人躺在它們吃的草上,伸過頭張開嘴,露出了它大大的牙齒,嚇得我趕緊拉上被子蒙住頭……太困了呀!一蒙頭,大腿乏困腳腕子疼,早已忘了黑騾子紅馬那怕人的眼睛和牙齒。
一睜眼,天已經大亮了!打起鋪蓋卷,拉上架子車,踏著像玻璃一樣光滑的路面,再一次向聿津河進發。
聿津河,一條從北往南流向的小河,兩面突兀著高低起伏渾黃光禿的土山,土山面河的山崖上布滿了大小不等的黑窟窿,就像面河排列著許多巨大骷顱上的黑洞洞。這樣的黑窟窿就是我們將要住宿的土窯。有人住的黑窟窿用破油氈或爛席片擋著;沒人住的黑窟窿自然就成了廁所。
我們六人選定了連部上方的一個黑窟窿,門很小,“初極狹,才通人”,貓腰進入,里面寬敞。打掃了里面的糞便,就要往土地上鋪褥子了。天吶!我實在鋪不下去,盡管我的鋪蓋卷是濫套子裝成,但怎么也不能挨著土呀!我貓著腰走出黑窟窿,準備拔些荒草墊在下面,意外發現連部的院子里,不知誰打席子剝的一堆蘆葦皮。
我喜出望外,把它墊在褥子下面也可隔土保暖。抱上來后,我只能住在門口了——他們幾個下手早,把里面都占滿了,把我這個小娃娃擠到了門口。門口就門口吧!我鋪好褥子,從外面抗了幾塊條石,擋在褥子邊上,把我的鐵锨順放在石頭邊上——萬一有野獸進來,這就是武器——這就算安頓下來了!
早晨醒來,雪,飄在了我的被子上。
(二)
太陽鉆出云層,跳出了東山的遮擋,照在營部前面的打麥場上。善化營在這里召開上工前的訓話大會。營長是善化公社革委會副主任張金升,戴著火車頭帽子,披著黃軍大衣,穿大頭皮鞋,站在臺階上,慷慨陳詞,殺氣騰騰。四十多年過去了,只記住了幾個關鍵語句:“響應縣革命委員會的號召,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誰要是跑回去,派基干民兵抓回來……”當時著實嚇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上工了,民工們浩浩蕩蕩向聿津河的上游方向走去。不多時,巨大的土壩就擋在了我們面前。“友誼大壩”四個用石頭砌成的巨型大字,躺在大壩南坡的中央位置,聽常駐工地的人說,這四個大字是用直升飛機在空中投影,才寫成的,真玄乎!我們爬上壩頂,好家伙!紅旗招展,機器轟鳴,大喇叭唱著革命歌曲,小伙子拉著架子車跑的飛快,七八臺推土機平板作業,十多輛“東方紅”拖著巨大的混凝土碌碡,開前倒后,來回碾壓:好一派火熱的戰天斗地的革命場面呀!
突然,大喇叭傳來“警戒”的命令,要放炮了,土場的人員馬上撤離,那些拉架子車的小伙這才放下車轅,坐在上面得以休息。幾聲悶響,爆炸掀起的土渣飛得很高,塵土飛揚。未等警戒解除,幾個小伙拉起架子車就往土場跑,搶著裝拉近處的虛土。張總指揮派了幾個民兵抓他們回來,批他們不要命,罰他們寫檢查。幾個小伙哭喪著臉,埋怨領導耽擱了他們的高工分。
排長為我們分了工:年輕力壯的拉架子車,拉土方,能掙高工分;老弱病殘的提杵子拉夯,打壩兩頭的結合槽和機器碾壓不到的地方,自然工分要低。我屬于老弱病殘中的“弱”者,和那些爺爺姨姨姑姑姐姐們一起,喊著號子拉著夯打起了大壩兩頭的結合槽。
一個夯,十個人,八人拉,一人扶,一人叫號子,八人拽繩齊聲和。與其說他們是勞動干活,不如說他們在藝術創作。你看:隨著一聲高亢的號子,圍成一圈的八位女神一齊拽起繩子應和后仰,在圓圈的中心就突兀升起一塊夯土的方石。站在高處俯瞰,仿佛是有節奏開合的花朵,又像戲臺上的舞蹈造型;閉上眼睛傾聽,仿佛有男聲領唱與女聲伴唱的和諧,那咚咚夯土的響聲,不正是架子鼓打出的鏗鏘節奏嗎?
還有那雙手扶著夯柄的掌夯人,就像手握如椽巨筆揮灑丹青的畫家,正在繪制美好的圖畫,那一排排密密扎扎整整齊齊的夯印,不正是自然大氣美妙絕倫的藝術作品嗎?最令人贊嘆的是站在一旁的叫夯者,眼盯夯腳,打著手勢,舞著蹈著,引吭高歌,既像總指揮,又像歌唱家;他唱出的號子,節奏明晰,押韻順暢;即興編唱的內容,突出政治,宣傳政策,鼓勵鞭策,幽默詼諧,唱得人們滿面春風,唱得社員心花怒放。勞動是美的,勞動就是藝術創造。
(三)
起床號角響起,要動作麻利,行動迅速。下到河邊,敲開冰蓋,撩起河水洗把臉,快速掏出老布手絹,搽干幾乎結冰的臉面;趕快拿上自己的搪瓷碗,迅速來到連部灶房,領兩個剛出鍋的杠子饃,舀一碗熬得發黃的乏湯水,慢了就會有吃的沒喝的,讓你干??地往下塞;邊走邊吃,邊吃邊喝,回到自家的黑窟窿里,放下碗,扛起鐵锨,上工干活。
一天三頓飯,吃的杠子饃,喝著乏湯水。家庭景況好點的社員,帶一瓶油辣子,拿一瓶腌咸菜,那就是我們羨慕的生活。舀一碗乏湯水,泡入杠子饃,調點油辣子,就上點咸菜,那味道簡直就是嘹咋咧!但大多還是杠子饃和乏湯水。就這樣的伙食大家也還是覺得蠻好的,因為在家里根本就沒有麥面饃,只有紅薯饃,紅薯?絡,紅薯麥飯,反正都是紅薯制品,吃的你口吐酸水胃潰瘍。有杠子饃吃,這是社員們愿意來水利工地的一個主要原因。
有些為人子女,為人父母的社員,吃著杠子饃,想起自家年邁老人和孱弱的孩子,眼含熱淚就吃不下了,于是拿出自己節約的饃票,領上一大包子杠子饃,跑上七十多里山路送回家去,換來家里的紅薯?絡、紅薯饃饃給自己加上,讓家里的老小也能吃上杠子饃,這才心里安寧。時隔四十余年,每每想起我四姨先前上石堡川水利,給我們送回杠子饃的情景,常常令我熱淚盈眶,感激涕零。
吃著杠子饃,喝著乏湯水,心里卻想著更好的生活。常駐工地的人們,在吃飯時給我們講他們編的順口溜。他們喜歡的“三高(糕)”是:油糕,晉糕,日頭睡到一桿桿高。看來他們不僅僅是滿足于杠子饃,他們還想吃好睡足。他們也有“三怕”:一怕住土窯,二怕上渡槽,三怕老白嚎!住土窯的艱苦我可是體驗到了。
他們說的“渡槽”可就在我們眼前:一橋飛架,千塹通途,橫跨南北,連接了兩個山梁。這是善化人民為石堡川水利完成的一項大工程。整齊的橋墩高聳排列,渡槽凌空橫架其上,站在渡槽上會令你頭暈目眩兩腿發顫,據說施工期間發生過幾起摔死人的事故。他們說的“老白”,就是善化營帶工營長白玉林,他身體壯實,聲如洪鐘,一聲吶喊,山谷震蕩,所有的民工都害怕他這一嗓子。哈哈,很有趣味的口頭文學!
看著這一群吃著杠子饃,端著乏湯水,住著土窯洞的人們,我不禁對他們肅然起敬,他們穿著破爛,很土氣很不起眼,竟然建造了眼前這樣一座宏偉壯麗的工程;這樣的生活這樣的待遇他們不憂愁不悲傷,還樂觀的編撰了自己的口頭文學。人民偉大,人民是歷史的創造者。
(四)
爸爸聽說我來聿津河水利工地了,便在下工之后的晚上來到善化營看我。爸爸是西社公社革委會副主任,在聿津河帶工好些年了,自然是西社營的營長。
爸爸貓腰進了我住的黑窟窿,先看了看土窯頂部的裂縫,說有裂縫的土窯一般不會塌,叮囑我們放炮的時候趕快出來,小心震塌。并說給裂縫上貼一張紙,如果紙慢慢破了,就說明這窯洞快塌了,趕緊挪地方。他老人家也不問我們有沒有紙和漿糊,說說而已就走了。我晚上就繼續睡在沒有門的土窯門口,雪仍然飄在了我的被子上……過后我常常想起這件事就心存埋怨:你就不能讓兒子住在你們的營部?你是怕兒子吃了你的杠子饃?真是三八式老干部!
上工下工,睡土窯洞,吃杠子饃,喝乏湯水。循環往復,日復一日。腳凍腫了,手綻開了裂子,口腔潰瘍了,臉面也皴皮了,嘴唇干裂也滲出了血來。
(五)
學校放假了,學校老師也不能閑著,也要響應縣革委會的號召,到水利工地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臘月二十八,我們的老師成李定騎著自行車上水利來了,他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學校通知我回去復習功課,準備報考高中。
對!我要報考高中,我要離開這個鬼地方,我不能老睡在這個沒有門沒有床的黑窟窿里。想好了就行動,回家!不怕基干民兵來抓我。這時,我也看見了對面山上,尖?連送東西的小四輪拖拉機剛卸完了車,大約也準備返回家鄉——正是我回家的好機會。
給隊長黑黑叔說明了情況,然后,捆好鋪蓋卷,用鐵锨一挑就走,坐在了聿津河的橋頭。這里是拖拉機回家的必經之路。哈哈——,開拖拉機的司機還是我同學的爸爸成金來。
拖拉機開過來了,司機開得很快?墒撬^窄窄的石橋,并且又要轉過“Z”字型急彎,就不得不減速慢行。我不用給誰打招呼,舉起鐵锨把,挑起鋪蓋卷,往車廂一放,雙手板住車廂,縱身一跳,就上了車。司機大喊了起來:“不能坐,營長又要批我了!”我放大嗓門說明情況,和司機——我同學的爸爸很快就拉上了關系。
哈哈!拖拉機跑得就是快,坐在拖拉機車廂里,比我們步行好多了,舒服多了。盡管抓車廂的手都凍僵了,盡管搖晃顛簸使人東倒西歪,但我還是很有興致地看著路邊低矮的土山,干枯衰敗的野草,我覺得它們在經歷了這個嚴冬之后,一定會生出綠綠的小草,開出艷麗的鮮花來。
(六)
四十多年過去了,我常常想起我十四歲那一年上石堡川水利的事兒,常常把這個故事饒有興致地講給兒女們聽,他們聽著聽著并不感動,還會嘲笑我們所處的那個時代。
四十多年來,我走過了多少坎坷,走過了多少曲折,堅守了多久的黑暗,期盼了幾多黎明……,之所以能堅強地走到今天,今天依然勇敢地走著,就是在我的生命歷程中有著那土窯洞黑窟窿,有著那杠子饃乏湯水的記憶,有著那童年時期的苦難、少年時期的艱辛墊底,一個沒有苦難記憶和艱辛墊底的人是不會珍惜幸福生活的!
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十四歲的那一年!
(-1-24初稿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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