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13歲那年,他離開了草原,離開了我的生命。
我躲在喀魯依人群中看他高高地騎在馬上,豁朗地笑著頻頻揮手,白亮亮的牙齒在陽光下一閃似乎直接嚙在我的心的碎片上,于是心就化成了灰蝴蝶,圍在他鞍前馬后飛呀飛。
我們這片草原的男人都會舞劍,喀魯依和扎哈兩個部落每年秋季都在谷雨那天舉行比劍會。比贏了的自然是英雄,比輸了的那個只要不退卻也一樣受人尊敬。所以很多劍客都是越戰越勇,寧死不降,谷雨這天草原上也就往往會多出幾座新墳。谷雨不一定下雨,天卻一定是陰的,因為人的心頭是陰的,就算是得勝的大英雄也不一定輕松,因為贏了代表他明年要繼續抉擇生死勝負,勝的次數越多,敗的恥辱越重,勝過的英雄最終幾乎無一例外是死在劍下了,因為他們既然勝過。就不能再敗了。但是比劍中殺死過對手的劍客卻可以從此不再參加比試,因為體念上天有好生之德,他的劍已飲過人血有了戾氣,不可以再多殺傷了。要么戰死,要么殺人,沒有第三種選擇,于是兩個部落的仇越積越深。
我17歲那年谷雨劍會上,他持一柄青銅寶劍回來了,身手矯捷,劍術精湛,連敗17劍客,全勝而歸。難得的是,他的劍法總是點到為止,往往刺中對手的腕部或是膝部使人無法舉劍只有罷斗,卻不致喪命?︳斠赖娜藗儑d高采烈地起舞歌唱。扎哈的人恨恨地看他,卻也衷心欽佩。而我,我望著久違了的我的英雄,心兒又化做翩翩蝴蝶活潑潑擁圍著他,追隨著他。有位喀魯依姑娘向他邀舞,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們本是來自兩個敵對的部落。
雖然游牧于同一片草原,可是兩個部落都是這樣的居無定所,我很久很久才能偶爾見到他一面。
谷雨劍會是惟一可以容我盡情注視他的機會。他仍是勝利者,從我17歲到21歲,他是谷雨劍會上的常勝將軍,可是奇跡般的,他的劍下卻從沒有死過一個人,所以他仍得比下去,年復一年參加比劍,年復一年做冠軍。他的劍術越來越精湛,他的人越來越沉默。
我知道有許多喀魯依姑娘向他示愛,可他除了牧獵和練劍外心無旁騖。他是草原上孤獨的英雄。
我悄悄離開扎哈的帳篷在草原上流浪,尋覓了3個月又7天后才找到喀魯依的蹤跡。我等在他放牧歸來的路上,于夕陽下靜靜立成一個纖瘦的剪影。他的馬停在我身旁時我低下了頭,不知該怎樣向他表白我的癡念,不知道什么樣的語言可以消弭喀魯依和扎哈幾百年的宿怨。許久,我忽然矮下身去,蹲在他腳前解開了他左靴的靴帶,草原上女子為男子系鞋帶就表示托系終身,我用這種無言的方式告白自己8年的癡心。
他遲疑了,我看到他寶藍色的袍襟湖水一樣地抖動,我看到他持馬鞭的手握緊又松弛。我噙著淚水將左靴的鞋帶解開又系攏,指尖剛剛觸及右靴時,他忽然退后了一步,我含淚抬頭望他,他不看我,拔出腳卷起長袍打馬而去,一人一騎轉瞬間馳出了我的視野。
我蹬過河灘又穿過一片墳塋,草原上時凸時凹的鋪陳是谷雨驚心動魄的遺跡。墓碑上鐫刻著死去劍客的名字,他們都還非常年輕,他們是草原上最英勇最熱鬧的青年,如今卻寂寥地躺在這荒落的墳堆里無人祭掃。我在一個最高的墳頭上抱膝獨坐,風訴蛩吟是我同劍魂們的對白,在這一刻天地無言時光留駐,宇宙洪荒間我在黑暗中居然清楚地看到目盡處的一個黑點。那個黑點越來越大越來越近,馳到我面前時我仍不敢相信是他去而復回。
他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望著我,目光深冷不可捉摸,我呆呆看著他一言不發,我們就這樣默默對峙了很久,在我以為他永遠不會開口說話的時候他卻突然用馬鞭指了指周圍的墳堆,低沉地說:“總有一天,我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個。”我一愣,他已彎身將我一把掠上馬背,“啪”地一響,駿馬向前馳去。我的后背貼著他的前胸,整個人便升騰在一片云霧之中。
又到谷雨,我的英雄目光沉著,劍光凜冽,在他擊敗第12個對手的時候,我看到他額頭密密的汗珠,而他的劍式依然那樣小心謹慎。我知道如果他再不肯下殺手刺死一個對手結束比賽,他早晚會久戰脫力,死在別人的劍下。我換上早已預備好的男裝,蒙上面紗倒提長劍走到了陣前。
我們再一次對峙了。他的眼中微露出困惑,似乎在猜想我是誰。然而催戰的號角聲已經響起,他舉起了手中的長劍。我今生至愛的男人對著我舉起了長劍,劍尖發出異常清冷的光,冷得凄厲。我凝視著劍尖一言不發地走上前去,深深地,深深地望著他似乎要將他望進永恒,望著他,我猛地撲向長劍,劍尖貫胸而入,黑色面紗倏然落下,我在錐心的刺痛中歡然微笑。
他大驚失色,急忙抽出長劍,劍尖鮮血淋漓而下,我癡癡地望著他緩緩倒下,他發瘋地沖上前將我抱在懷中,這是第一次,第一次他這樣緊地抱著我,第一次這樣痛地望著我,是第一次!我更加燦爛地笑了……
“后來呢?”當庫勒木老爹將故事講到這里時我已是潸然淚下,卻仍忍不住要追問最后的結局。這次隨團采風,本是旨在搜集草原情歌的,不曾想卻聽到這樣一段回腸蕩氣的情史,但是一經接觸卻是再也難以釋懷了。“后來——”庫勒木老爹回顧著周圍的墳塋,“后來,她就被葬在這里,就是前面這座墳。”“她死了?”我驚呼。“死了,是我親手殺死的。”老人的聲音平平淡淡聽不出悲喜,他始終注視著遠方,仿佛望向一個不可知的世界,又仿佛是對著自己的心,“她死前的那一笑,真美——因為終于殺死一個對手我可以不再比劍了,可是我殺的,卻是自己最心愛的姑娘。在她面紗落下來的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原來是那么愛她,才知道愛一個人原來可以做到這樣。我劍尖上的血再也擦不干凈了,我用它砍斷了自己的右手——”老人舉起右臂,臂端甩甩蕩蕩令我不忍目睹。
我低下頭,聽老爹仍用他一成不變的平淡語調緩緩訴說:“給她送葬的那一天,喀魯依和扎哈的人都去了,她是惟一一個葬在這片劍客冢中的女人。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很大,兩個部落的人都在流淚,后來比劍會就取消了。”我也流淚了,忽然想起一個疑問:“那個傳說,關于用心血染紅愛人劍尖就能得到愛情的,是真的嗎?”
老人看看我又看看眼前的墳頭,長嘆一聲起身走了。我望著他孤獨的身影在天盡處化作一個黑點兒,想著我腳下這座墳冢中躺著的那位癡情少女,忽然心有所悟,只覺得她就是我,我就是她,長草萋萋就是我們的交流,我有一種難以抑止的欲望要替她訴說,于是提筆寫下了這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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