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中國式愛情。
我曾經收到一張結婚請柬,甜蜜的粉紅底色就像要融化一樣,要命的是在這愛得要死的顏色中還隱著一首《我儂詞》:“你儂我儂,忒殺情多。情多處,熱似火。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再沒有比這更相愛更動聽的情話了。管道升寫下這一句句時,卻心中苦澀。
她是元代大才子趙孟?的妻子,填《我儂詞》時,鬢邊華發已生,到了“玉貌一衰難再好”的年紀,且獨自留守大都,帶著兩個兒子趙雍、趙奕,閑時畫畫竹石山水,讀讀書,丈夫在濟南、江浙等風流繁華之地的儒學為官,半真半假地打了一份納妾報告上來:“我為學士,你做夫人。豈不聞陶學士有桃葉、桃根,蘇學士有朝云、暮云,我便多娶幾個吳姬、越女,無過分。你年紀,已過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她看著丈夫端秀風流的墨跡,想來一時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在寫出《我儂詞》之前,她一定先繪了一張又一張的觀音和佛像,是時窗外幾竿修竹,溽熱難當,偶有彩翼蝴蝶在日頭下,像灰燼一樣跌跌撞撞地飛舞。心里是百轉千回的,有時也一陣意興索然。扶著衣袖,在鐫著“魏臺瓦化為石,??云霧騰羽翼”銘文的硯臺上一圈圈磨墨,回想與丈夫詩詞酬唱多年,到了這一曲,真正是心酸、心疼、心寒。這趙孟?由宋入元,做人隨便,卻才華橫溢,氣場強大,換了任一個女子做他的妻子,可能都無法像管道升這樣能琴瑟和鳴,成為“山妻對飲唱漁歌”的人生知己。換了一個人,收到丈夫這樣明明白白的暗示,又該當如何呢?
他們其實是恩愛的,因為管道升不是一般的女子,出身名門,端莊持重,自幼聰慧博學。趙孟?贊她“不學詩而能詩,不學畫而能畫,得于天者然也。”看過她的墨筆《竹石圖》,確實不凡,兩竿修竹濃淡相宜,下筆逆勢藏鋒,然后中鋒重按掠去,至葉尖處則疾挑而出,畫風英秀多于嫵媚,其人性格也可從中窺見一斑。她自己在《修竹圖自識》中有云:“墨竹,君子之所愛也。余雖在女流,竊甚好學。未有師承,難窮三昧。及侍吾松雪十余秋,傍觀下筆,始得一二。偶遇此卷閑置齋中,乃乘興一揮,不覺盈軸,與余兒女輩玩之。”我很喜歡她對藝術的這種態度,不論是陪侍松雪,還是“與兒女輩玩之”、“閑與兒曹竹下行”,都顯得超拔而日常,這是古往今來許多妖嬈的風月場中的女子所無法比擬的。史載她善畫新篁晴竹,筆意清絕,又工山水、佛像、詩文書法。也只有如此知性的她,才能領悟到婚姻是一種融合、打破、重塑的哲學,是一場水與火中的漫長修行。
后來,清人吳綺寫過《管夫人硯》一詩:“秘閣才人管仲姬,琉璃硯匣玉圭攜?磥砩凶鬟B環樣,未破當年一塊泥。”雖然《長物雜佩·古硯》里說管夫人硯是綠石所制,但是這“未破當年一塊泥”的說法里,暗藏了《我儂詞》的典故,反而更為好看。管道升與趙孟?在長長的時日中研磨同一方硯,作詩作畫,生出這樣的靈感也非偶然。
據說趙孟?看了《我儂詞》之后,“大笑而止”,再不提納妾之事。但我若是個男人,會不會愛管道升這樣的女子一輩子卻很難說,《我儂詞》太厲害了,分明就是一聲深情之至又理性之至的“河東獅吼”。“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不是來自內心的主動傾訴,卻是一種爭取和提醒。往往我們總是從時間的長度,或者生死相許的深度上來解讀愛情,管道升呈現給我們的卻不是孔雀東南飛,也不是長恨歌、牡丹亭或紅樓夢,她一語道出,在經歷過熱烈與纏綿后,婚姻中的兩個人,慢慢地成為對方的一部分,任何打破都將疼痛難當,一塌糊涂。
管道升離世后,趙孟?為她寫下墓志銘:“東山之原,夫人所擇,規為同穴,百世無易。”這樣的約定,沒有私奔的熱烈,相思的纏綿,但是終于做到了“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真正的中國式的愛情,或許就是這樣的:日常,堅守,不打破,不要打破,不許打破,不能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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