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新近的媒體上,有關劉震云《一句頂一萬句》的采訪,旁邊配著劉震云穿著中式棉襖的照片,我轉臉對同事說,還算可以,基本上長著一張作家的臉。同事對我的話表示詫異,是的是的,按理說,作家寫出什么樣的作品,和長著什么樣的臉,是沒有關系的。而且,很多時候,我讀作家的作品,也像那句“吃雞蛋,不必問是哪只雞下的蛋”一樣,不會考慮他有著怎樣的臉和面貌。但,自從數年前看過川端康成的臉之后,我的這個認識,徹底改變了。
我是先看到川端康成的文字,后看到他的臉的。應該說,他的臉,比他的文字,更加震動我。那時候,我已經零散地讀了他一些作品,喜歡他文字里那種略略克制的憂傷和哀愁。隱忍的情緒和傷悲的絮語,卻并不敢肆意鋪排,有孩童般的謹慎和害羞。買來他的全集的時候,在扉頁上,第一次看到他的樣子。說實話,如果說先前他的文字讓我傷感的話,那么他的臉,當我看見他的臉時,有想哭的沖動。就好像是,我要把他憋在心里的哀傷和淚水,全部替他流出來———哀傷在他心里,卻在我這里裂開一個口子,淚水沖撞而來。他的臉,黑白的攝影作品,有著木刻的那種凝重。瘦削的面頰,線條清晰分明,即使蒼老的皺紋,也模糊不了他骨骼的輪廓,那輪廓里,有驕傲,有克制,有不懈怠的堅持。他略略低眉,該怎么說他的眼神呢?有著洞悉事物真相的力度,卻不是尖銳,也不是銳利。是比銳利多了柔和哀怨,比深邃多了清醒力量的那種。一個老人,在本該安逸閑散、不思不進的松弛年紀,卻呈現那樣瘦削清寂的面容,再想到他寫下的那些文字,不禁就讓人落淚了。也是在看到他面龐的那一刻,明白了《雪國》里,他寫下的第一行句子: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這個句子,和他的臉,是如此相配,或者說,是只有長著那樣臉龐的人,才能寫下這個句子吧。
再讀他作品的時候,怎么也擺脫不了他的面龐。他那清寂憂思的臉,總是從他書寫的每一個字里,浮凸出來。每一次,都深深覺得,那文字里的靈魂,與那張臉龐上的氣質是那么一致,或者說,他的臉龐,就是他的文字。也從他開始,我以貌取人了,固執地認為,作家就該長成川端康成那樣子,當然不是說具體的五官,而是整張面龐上的氣韻和味道。一個書寫的人,懷著深厚豐富靈魂的人,懂得憂傷的人,就該是有一張與靈魂匹配的臉,川端康成那樣的臉。關于這一點,我自圓其說的解釋是,靈魂是意識,面貌是物質,意識對物質具有強大的反作用,所以,一個人的靈魂,最終會呈現在一個人的臉上。與多肉的面龐相比,我對瘦削的面龐,充滿敬意。我理解的是,人,是一個小宇宙,這個小宇宙,是由兩部分構成的,一個是人的靈魂,一個是人的肉體面貌。在小宇宙總體能量恒定的情況下,靈魂和肉體,便是此消彼長的關系。肉體恣肆龐大,靈魂便遭受擠壓緊縮,變得微小渺茫。川端康成老年的面孔,滄桑,多皺紋,但整張臉的骨骼輪廓一點也沒有失掉,在我看來,這骨骼的輪廓,是靈魂和精神在那里支撐著。這是我厭惡完全坍塌、松弛的面孔和身體的原因———不是老掉了,而是靈魂抽離了。
依據“作家就該有這樣一張臉”這個標準,我開始覺得,文字也要問一個出處。長著一張什么樣的臉,寫出什么樣的文字,是緊密關聯著的。陳丹青的話:在最高意義上,一個人的相貌,便是他的人。那么,也是可以這樣說吧:在最高意義上,一個作家的相貌,便是他的文字。我喜歡的帕慕克的第一部作品,是《伊斯坦布爾》,讀這本書時,感覺是在讀一本黑白色調的畫冊,有懷舊的溫暖和鄉愁,有逝去的嘆息和不舍。而這些,等后來看到帕慕克的照片時,再次感嘆,他的文字和他的臉,也是一致的。他也長著一張讓我敬仰的作家的臉。來華期間,接受《東方早報》采訪,談到《伊斯坦布爾》時,帕慕克說到了“呼愁”(Huzun,土耳其語,指一種集體的憂郁情緒)這個詞,并且說,呼愁是伊斯坦布爾人的主要情緒。這個陌生的詞匯,卻帶著一種親近感,深深打動我。帕慕克的臉上,正可以找到這個詞匯,呼愁。
類似的臉,在我有限的閱讀經驗里,還有保羅•奧斯特。他有一張冷靜、英俊、輪廓深刻的臉。額頭很高,側面看,有雕塑的質感,唯嘴唇那里顯示出一點柔軟。讀他的《記憶之書》,開始一段:他把一張空白的紙放在前面的桌上,用他的筆寫下這些詞。曾經如此。此后不再。短短的話語,我立刻和他的臉對上了。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絕配。他的臉,和川端康成的臉、帕慕克的臉一樣,都適合拍攝黑白照片,然后印在書頁里,可以和無窮蒼茫的時光一樣,永恒且靜默。
這樣的作家的臉,國內很少尋得到。我見過照片的作家里,除了劉震云,畢飛宇算是不錯,蘇童尚是可以。最好的一張臉,應當是錢鐘書的。因為敬仰,我不敢用任何詞來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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