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完了李科長特意為他批的小短假,他踏上回到那個不斷吞噬自己的H城的大巴車。前幾日母親打來電話說姐姐又生了一個小寶寶,是個男孩,姐姐已經生了四個女孩,這一胎所有人都提心吊膽的,祈求了幾遍上蒼。當孩子第一聲響亮的啼哭在屋里回蕩的時候,所有人都眼含熱淚,他在角落里默默的抹眼淚,他知道姐姐以后的日子會好過點了,這消息像長了腿一樣半天傳遍了半個小村莊。
大巴車平穩的一路飛速前進,他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汽油分子時不時的在他鼻子邊嬉戲,昏昏欲睡中胃里一陣高過一陣的海浪拍擊著他緊閉的口,他怕自己一松懈就讓那海浪襲卷了整個海灘。似睡似醒間,他耳邊醒起了李科長在他臨走時給他說的體己話,“小林啊,你這些年在這個電子廠里也混得有經驗了,最近你們那個小組里缺了個組長,你看有沒有興趣去試下。”他知道很多時候事情都不是表面看到的那么簡單,就像有云的時候你說要下雨,別人卻說不一定,只是陰天而已。他笑了笑回道:“那哪成,自己雖然19歲進的廠,在這廠里呆了5、6年,但經驗還是不足的,再鍛煉個幾年才能配得上科長您的肯定。”他說話時特意加重了5、6年這幾個字眼。
出科長室的時候他想,奶奶的,誰不知道你外甥在我們組里干,這組長你能胳膊肘往外拐地給我才有鬼。說完還朝著科長室的方向吐了一口唾沫。
汽車仍在前進,只是突然一個急轉彎,整個車向右漂移了。他明顯感覺胃里的那片大海又朝海岸逼近了幾分,還從海底帶來了一些形狀各異的貝殼以及深海垃圾。母親曾對他說,不指望你多大出息,只盼著你早點娶上媳婦,讓俺和你爹抱上大胖孫子?赡袃褐驹谒姆剑敵跻恢辈辉敢饨邮芩^的命運安排,也不愿接受父母給安排的相親,獨自一人兩手空空來到H城打拼,可高中學歷讓他幾乎寸步難行。最終進了一電子廠,想著多熬點日子總會出頭。這座城市剛開始對他而言就是天堂,仙境般的存在。它坐落于天際,被無數星光包裹,一層一層地發著耀眼的光芒,那光芒一直照到他心里。別人告訴他,那個地方太危險,就是一個虛空,那里什么都沒有,連個人都沒有。他不信,他最討厭的就是別人用一副過來人的口吻與模樣告訴他未來的路該怎么走,就算頭破血流也要自己闖出一條路來。所以后來他就真的頭破血流了。
烈日下發傳單、酒店里當服務員、洗盤。甚至幫別人刷小廣告,觸摸過一個又一個或古老頹敗或干凈平整的墻?吹讲煌娜俗哌^,面無表情的,冷冷的。被驅趕,被嘲笑,吃著最便宜的盒飯,流浪過幾個火車站,住著最狹窄的房。直到最后選擇最簡單,最安逸的工廠,他在加工一件一件電子產品的時候,分不清哪個產品是他。是他在加工產品,還是產品在加工他,這算不算與這個城市融為一體,成為城市大工廠的一個零部件。
24個小時的車程讓他身心俱疲,每一次都如在煉獄般煎熬。大巴車像一個不知疲倦的青年,用最飽滿的熱情服務著它的事業。他感覺屁股底下的不是座子,而是一片白云,軟綿綿的,找不到支撐點。他動了動身子,用舌頭舔了舔干澀的唇,給自己灌了一口水。抬眼間看到坐在斜對面的那個姑娘的側臉。陽光打在她臉上,形成一片光圈,幾撮細碎的劉海乖乖的順著臉頰傾斜。他身子一震,把胃里的驚濤駭浪壓下去,看著那側臉出神,他竟有種錯覺,那是曾有過最溫暖的溫度的她。
司機粗獷的嗓門響起,“前面有警察查車,你們注意點。把你們的票拿好。”他使勁拉開上下眼皮,用一種近乎懸空的姿勢漂于座位上,看到車窗外一排接著一排的高大建筑飛過,他來不留仔細分辨有什么不同。一陣電話鈴聲在悶熱的空氣里響起,他看了看手機是工廠里住一個房的小黑打來的。他按了接聽鍵,小黑歡快的聲音傳來:“哥,啥時候到啊,等著你開坐談會呢!啤酒小菜都給你備好了,你麻溜點啊。”他一聽便知道,估計不知道又是哪個小王八羔子失戀了。他回道:“知道了,哥再有半天就回去了,晚上準時參加座談會。”說完便掛了電話。他們那集體宿舍住了八個人,個個都是情場高手,一個月失戀好幾回,這座談會也是開得勤,且一開就是好幾個小時,那家伙,借著酒瘋個個都是情場能手,泡妞史都能出書了。借用小黑的一句話,只要是妹子,都有弱點,抓住弱點,攻其不備,妹子們自會投懷送抱,沒有攻不下的妹子,只有不聰明的男人。
有一次,他們講完自己的情史,起哄著讓他也來一段,“哥,你看,俺們都來了幾段了,你也來一段讓大家樂樂。”他只是喝酒不說話,酒精過多臉紅得像個初升的太陽。他想說些什么,卻發現一張嘴眼淚就開始肆虐,他趕緊跑去衛生間吐了個干凈;貋砗笏麄兌颊f,“哥,你這不會連這點事都沒有吧。”他在他們的哄笑聲中默默地又開了一罐啤酒。他其實是有的,只是不知為什么就是說不出口,仿佛那些情節都被她上了鎖,密碼自己一直輸不對,解開不了故事的謎底。她說過他要是哪一天走的無影無蹤,從此就不要提起她,對任何人。他終究是再也沒資格提起她的名字,任何關于她的事都被注銷。當他還買不起幸福的時候,他知道自己不應該走的離櫥窗太近,盯著幸福出神,所以最后他退出得干凈。
有多少人多少事就這樣被大巴車帶走了,帶去不同的目的地,說給不同的人聽。他無法分清夢境與現實,意識開始模糊。他使勁用手指揉著自己的太陽穴,腦子里好像有一堆亂線團,他找不到開頭,也看不到結尾,越扯越亂,到最后把自己捆綁在里面。那不安分的胃又開始隱隱作痛,海潮又一次襲來,來勢兇猛,無法遏制。大巴突然停了下來,他吃力抬起靠在窗戶上的腦袋打探,大巴門吱的一聲開了,幾個穿著警服的壯漢出現在車頭,司機趕緊屁顛屁顛地下了座位迎上前去,遞過去幾盒煙道,“這么大熱天的,辛苦幾位了。來抽根煙,一會喝瓶水解解暑。”帶頭的那個警察瞥了司機一眼,隨后環顧了車廂內擁擠不堪的狀況,咳嗽了幾聲,接著對著司機說,“你這可有點超載啊,最近上頭查得緊,這你看司機一聽這話,趕緊把那帶頭大哥拉到一邊滿臉堆笑地說,”這年頭都是為國家辦事,不容易,你看這點煙夠不夠意思。“他看到司機側過身,從他的角度剛好看見司機從口袋里拿出了什么東西塞進煙盒。那帶頭的看了看煙盒里的東西,點了點頭,說”雖然人多了那么一點,可沒什么危險。走吧走吧,注意點就成。“司機忙連謝了幾聲。隨后穿警服的幾個人便下了車。大巴重新啟動。
他再也克制不住了,一把拽過座位邊的幾個備用袋子,開始翻江倒海地吐。那海潮一浪高過一浪,整個人都要吐干凈了才覺得舒坦似的?谇焕镂逦蛾愲s,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嗆得眼淚直流。他笑著自言自語:”這下把昨晚吃的都吐完了,也罷,圖個干凈。他一手托住袋子,一手快速地把袋子口打上死結,那一團廢物變成了一個圓球在他手里轉來轉去,他摸著那溫熱的觸覺,只覺得有的人的心估計都沒這東西熱乎。這么些年,他知道無論追求什么都要付出嚴重代價,就像他追求通往“仙境”的路,他不知道自己還有什么可失去的,也不知道還能守住些什么。只知道他的模樣變了,他常常做夢夢到那個青澀的自己,在一片迷霧森林里拉著一個精靈找出路,卻怎么也看不到陽光照進來,沒有路到處是荊棘,泥潭。
“嘀”的一聲大巴鳴笛響起,車身慢慢減速,這時的大巴就像個年過半百的老人,緩慢不失穩重。售票員喊了起來:“H城到了,到站的人下車咯。”車內立即起了騷動,大家紛紛收拾行李,誰都想快點離開這個大巴,這個讓人壓抑的鬼地方。他看著人群慢慢在車廂里移動,自己開始收拾東西,他知道對于最后一排,根本不用急,連搶先的資格都沒有,位置決定行動。
看到這個熟悉的城市,他開始困惑,他熟悉這里嗎?不,他呆的越久越不了解這里,它的脾氣,它的愛好,它的面容,越來越不清楚。這里還是當初那個“仙境”嗎?他只是覺得這是海市蜃樓。你覺得你離它很近,實則很遠,你以為你跟它很熟,其實連它的大腿都抱不上。
誰不是從一個心地善良的孩子被現實折磨成一個心機深重的瘋子。他累了,他一直被什么東西壓著,翻不了身,一直在反抗卻從未取得勝利,最終耗盡最后一點氣力,無法動彈,也不想再動彈。他看著溜光的馬路,繁華的街區,排排座落的大廈高樓,不知疲倦一直奔跑的車,還有那臉上始終沒有表情的,淡漠的人流。他扯動著嘴角讓自己看上去是在笑,眼淚卻一直在眼眶里打轉,還執拗地不肯落下。
他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夜幕降至,他想起了家里的父母,以及那條瘦的皮包骨頭的老黃狗。他決定過節的時候見見那個父母給他介紹的姑娘,不管她是不是也有著細碎的劉海,溫柔的眼光,他都應該去看看。他提上箱包,踏著這漸黑的夜色走進H城,走向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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