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陽光
(洛陽師范學院歷史文化學院 河洛文化研究中心 471022 河南 洛陽)
內容提要:墓志資料對于中古時期入華粟特人的研究至關重要。文章對2000年來洛陽新出土的數方粟特人墓志進行了考證,幾方墓志雖然字數不多,但從多個角度展示了入華粟特人后裔在漢地的政治、宗教、婚姻生活,以此反映他們與唐代社會的融合。
中古時期的洛陽由于其在政治、經濟上的重要地位,一直是當時中外經濟文化交流的重鎮,因而這里也聚集了大量外來移民。自上個世紀以來,洛陽周邊的邙山、萬安山、龍門山出土了大量這一時期從中亞粟特地區來到中原的粟特人及其后裔的墓志。根據筆者統計,截至2000年,見于刊布的洛陽粟特人墓志已經達到38方。[①]這些墓志對于我們研究隋唐時期中原地區的民族融合以及洛陽在中外文化交流中的重要地位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對此,一些學者相繼撰寫文章進行了研究。[②]地不愛寶,近幾年來,洛陽又出土了數方唐代粟特人墓志,這幾方墓志確切的說都是粟特移民后裔,雖然字數不多,乍看并不起眼,但關涉中古時期入華粟特人在政治方面的作用以及婚姻、漢化等問題,為研究洛陽的粟特人提供了新的資料。在此作者不惴淺陋,對新刊布的幾方墓志作出考釋,庶幾引起學界的注意,促進漢地粟特人問題的深入研究。
大唐故云麾將軍特進康城郡史氏墓志銘并序
夫蒼蒼者天,??者地。天地草昧,肇建風輪。雖廣,屢攀折以淹留。亭省雖繁,恩已施乎斯代。爰周星?彩,漢日流祥。訖于今,圣朝澤被無垠,控玄機于朗月。公朱紫分耀,貂蟬合彩。含和體素,鳳吹蜀云。忠佐王道,綰和國風。經略雄圖,仁風逐扇。心泣柱輪,聲震家族。穹蒼不惠,降此□兇。巡南滇以遐逝,指西域以長驅。公康城郡人也。曾諱、祖諱、父諱任洪州別駕,皆以孤廉清風,家不墜乎良基。公屬朱?作亂,立志節,遂封為定難功臣。干戈戢翼,狂寇神傾。公諱然,文武官左金吾衛大將軍員外兼試太常卿,封建康郡開國公,食邑二千戶。屬炎靈逍喪,鄉黨有懷沙之痛。終于洛都,嗣子蒙哀毀形,?朝泣露珠,孤女等哭杳杳而云愁,胡平生恩誰?元和六年辛卯歲十月廿四日運靈車遷城南十有八里龍禹之地,建于墳所。怨懷陵谷之難,鏤銘終天。銘曰:
出混陵兮王秀,累代雄略兮裾簪,烈土鷹楊兮□塞,定難功臣兮背魚,流金鑠石兮鐫銘,終天飲淚兮吞聲。
此方墓志拓片最早見于趙君平編《邙洛碑志三百種》中,應是洛陽近年來新出土的流散民間的唐墓志。[③] 墓志銘中對史氏的記載沒有明確顯示出其粟特背景,但墓志指出史然為“康城郡人”,其封爵為建康郡開國公。從行文上看,康城郡應該就是建康郡,唐代無建康郡,這里應該是沿用地名古稱。只是這里的建康郡并非江南古都建康,而是指十六國前涼張駿在河西地區設置的建康郡,具體位置在甘州西二百里處。河西建康本來就是史姓粟特人遷居的重要城市,在寧夏固原南郊隋唐墓地出土的《史索巖墓志》、《史道德墓志》都記載其原籍是建康飛橋,可見這里是中古時期粟特人,尤其是史姓粟特人的聚居區。[④]
史然先輩的情況在墓志中記載非常簡略,名諱都沒有提到,僅提及其父曾經擔任過洪州別駕,別駕是唐代地方上佐官,品高俸厚,但沒有實權。這說明這個家族進入漢地已經有一段時間,并沒有什么顯赫的背景,因而墓志中一筆帶過。根據墓志的記載,史然在唐代是一名軍人。唐代入華粟特人,尤其是與北方突厥有聯系的一部分粟特人,許多精通武藝,具有尚武的風氣,因此許多歸順唐朝后擔任武職,或為侍衛宮禁,或為府兵征戰四方。[⑤] 史然由于參加了唐德宗建中年間平定朱?之亂的軍事行動,因軍功被封為“奉天定難功臣”。根據《舊唐書》卷十二《德宗紀上》的記載,興元元年德宗在朱?之亂平定后,將扈從自己到奉天并參加平亂收復長安的士兵都賜予“奉天定難功臣”的稱號,并給予優待,“身有過犯,減罪三等,子孫過犯,減罪二等。”[⑥]史然也因為參與此行動而獲此榮譽。因此,史然是一位在唐朝效力并經歷了唐德宗時期奉天之難的粟特軍人。
而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時期由于參與唐朝平亂而獲得此榮譽的粟特軍人并不在少數。如《安玄朗墓志銘》就記載其曾祖安 就是奉天定難功臣、華州鎮國軍同關鎮防御使。[⑦]《何文哲墓志銘》記載其夫人康氏則是奉天定難功臣、試光祿卿康普金之女。[⑧] 另外,在平亂中立下功勛的還有具有粟特安國背景的名將李元諒。[⑨]還有反對李懷光反叛而遭到殺害的朔方軍粟特將領石演芬。[⑩]這反映出這場中唐的政治變亂中入華粟特人的立場和作用。
根據墓志記載:史然的封爵是建康郡開國公,按照唐代“凡所封邑,必取得姓之地”的原則[11],史然出自河西建康,故有此封爵。同時由于從駕有功,史然被授予左金吾衛大將軍員外兼試太常卿,封建康郡開國公,食邑二千戶。員外官與試官都是唐代安置冗員的手段,不同于正員。而食邑二千戶也只是沒有實惠的虛封,這些應該是德宗平亂之后用來賞賜有功將士過于泛濫的結果。之后,史然居住在洛陽并在這里去世,元和六年十月二十四日葬于洛陽城南龍門附近。唐代的龍門地區由于優美的風景與濃厚的佛教風氣而成為這一時期重要的喪葬區。安菩、史諾匹延等粟特人就埋葬在這里。[12]
大唐故左監門校尉上柱國康君墓志銘并序
君諱遠,字遷迪,其先衛康叔之門華。風俗通之敘述,祖宗累美,子胄光揚。君稽古文儒,英威武略。有去病漂姚之號,超伯宗戊巳之名。直以?靜三邊,東西百戰。?跡式遁于嚴衛,宏功載錫于元勛。?典兵戈,幾防階闥。春秋六十有二,忽以長壽元年十二月八日,歸歿于云陽縣界之私第。嗚呼,其生也命,其死也哀?绽镙d睹于飛?,床下旋聞于蟻斗。夫人隴西縣太君曹氏,春秋七十有九。豈期纏疴不愈,救療無征。幾勞岐扁之功,匪免沉冥之酷。以神龍三年四月二十五日,卒于洛陽縣毓財里之私第。則知魂銷魄去,恨夜月之全空,淚竭珠亡,覺天星之半落。嗣子貞固,正議大夫、上柱國、行易州遂城縣令。擗地號天,陟屺陟岵。毀瘠過禮,荼酷于人。扶杖孝畢于三年,貶藥禍延于七尺。靡及安措,旋已淪亡。今此厥孫,葬于厥祖,即以開元九年歲次辛酉十月乙亥朔十一日乙酉,開?塋域,遷召魂骸。西□三秦,東還九洛。夜臺懸鏡,配鸞雀而同棲,寶匣埋鐔,喜蛟龍而共穴。白楸一?,留盛德于千年,青松數行,記荒墳于萬古?淌恍,乃作詞云:
□秋忽敗于芝蘭,兩宗并掩乎棺槨。魂柩西別于涇渭,卜兆東屆于河洛。其一,高原接其熊耳,極野鑿其龍盤。靈?送往而移易,薤挽悲咽兮辛酸,其二。唯地久兮天長,恐陵平兮谷徙。古之賢圣兮猶化,今日沉埋兮到此。泉下獨守于冥冥,山上空存于壘壘。其三。
大唐故正議大夫易州遂城縣令上柱國康公墓志銘并序
大矣哉!豫章挺生于七年,森直亭亭而拂漢。明珠無類者一寸,光彩熒熒以射人。惟君盛德,比之可逮。君諱固,字義感。春秋七十有二。考其門緒,則媲金社以傳名;驗其聲華,則比玉人兮挺譽。出身獻直以事主,效職盡節以圖榮。諒知命有推遷,物皆代謝。以開元八年十月廿一日,寢疾終于魏州館陶縣之別業也。豈期天上書降,載召王君;人間友亡,空思管氏。精靈不駐,諒移南斗之星;告老非遠,遽閱東溟之水。今飛?易睹,隙駟難留,何先榮而后悴,何生勞而死休。夫人趙氏,成州刺史之長女也。充國之貴族,元淑之家孫。閨范克彰,邕和早著。適人以禮,俯就于初笄之年;結偶有期,克展于乘龍之譽。春秋卅有七。去垂拱三年三月廿一日,終于西州之官舍。所恨掎桐半死,葛?全凋,魂魄遠滯于莎車,旌?近隨于柳駕。炎涼幾變,背貫斗之關河;墳隴再營,得芒山之地勢。即以開元九年歲次辛酉十月乙亥十一日乙酉,合葬于河南府河南縣平樂鄉之北原,禮也。固以琴瑟重諧,蛟龍再合。松埏窈窕,下徹于三泉;薤挽悲離,逆終于萬古。山川溟兮牢落,天靄靄而云愁;草樹颯兮摧殘,風蕭蕭而月苦。有子融、簡等,并哀纏七祀,痛冠三年。□不違於禮經,?乃戀乎天□。陳叔明之哭父,吐血崩心;王叔治之喪親,鄰人罷社。今既□刊翠琰,載記黃壚,昭晰克存,乃為銘曰:
天道兮運行,人靈兮契合。共埋?于鸞鳳,配山阜兮重沓?啻笠怪杌瑁泛S颯。哀聲兮愴?,煙露凝兮嗑吊。生者既并于川流,死者克齊於海納。其一
以上兩方墓志之所以并列是因為志主是父子關系,而且埋葬時間相同,且墓志文字皆為行書,書寫風格相同,是一人所為。因而兩方墓志應是洛陽邙山上一個家族墓地所出。
康遠墓志現藏千唐志齋,據稱出土于上個世紀90年代,為近年新的征集品。[13]墓志銘對于康遠的家族背景表述為“其先衛康叔之門華”,遠溯到西周時期衛國的創始人,周文王的兒子衛康叔。但這明顯是出于入華粟特人的偽托,這一時期的粟特人為了盡快融入漢族社會,擺脫自己外來民族的色彩,都將自己的遠祖上溯到商周時期。而學術界普遍認為:中古時期的康姓本身是中亞康國人及其后裔。
墓志對于康遠的父祖沒有記載,可見其家族并不顯赫。墓志銘中“有去病漂姚之號,超伯宗戊巳之名”,用西漢霍去病和東漢耿恭的典故來暗示康遠曾經擔任武職并在西域征戰。他長期擔任軍職,“?靜三邊,東西百戰”,所以有上柱國的勛官。之后康遠又曾到京城皇宮擔任左監門校尉,這是從六品的武官,負責守衛宮門和檢查出入,后因病回到云陽,長壽元年卒于私第并埋葬于關中,可見此家族最早居住在云陽。其妻為隴西縣太君曹氏,從曹氏的封號來看其家族源出隴西,加上康遠的背景,曹氏當為粟特曹國后裔,二人無疑是唐代粟特人之間的聯姻。其妻曹氏則后來居住在洛陽毓財里,此坊位于漕渠北徽安門街東,這里距離洛陽北市不遠。曹氏神龍三年卒于洛陽,根據墓志銘記載,夫妻二人死后一直沒有合葬,之后其子康貞固也去世了,直到開元九年其孫才將康遠的靈柩由關中遷往洛陽,這樣夫妻二人終于合葬在洛陽邙山。
第二方康固墓志最早刊布在榮新江、張志清兩先生主編的《從撒馬爾干到長安》一書,乃是周紹良舊藏拓片,可見此墓志出土較早。據新近出版的《洛陽新獲墓志續編》記載此志出土于洛陽白馬寺鎮呂廟,原石現藏洛陽文物二隊。[14]此康固就是上述康遠墓志中提到的康貞固,二人是父子關系。墓志記載康固曾在西州任職,之后在河北地區任易州遂城縣令。其妻趙氏,為成州刺史趙某之女,趙某在郁賢皓《唐刺史考全編》卷二八成州失收,可補入,時間大約在高宗和武后時期?倒淘谖髦萑温殻髦菁唇裉斓耐卖敺,這里是當時外來移民匯聚之地,其中就有以粟特人為主體聚居的崇化鄉,康固可能因為其粟特背景而擔任地方官職。之后其妻趙氏在垂拱三年卒于西州官舍,而康固在開元八年十月卒于魏州館陶縣別業,可能他晚年居住在這里,終年72歲。榮新江指出隋唐時期魏州有粟特人居住,如《康郎墓志》記載其為魏州貴鄉人。[15]康固與趙氏有子康融、康簡二人,康固去世后其子將夫妻二人以及祖父母共同葬于洛陽邙山平樂原。
值得注意的是:兩方墓志展示了入華粟特人在婚姻方面的歷程,康遠與曹氏是典型的粟特人通婚,而其子康固的妻子趙氏是成州刺史的長女,則是粟特人與漢族之間的通婚。因此這個入華粟特家族僅僅第二代就開始與漢族通婚,這也是漢地粟特人婚姻的必然道路。
大唐登仕郎康君墓志銘并序
君諱老師,其先康國人也。以國為姓,燕齊趙魏之流;因官命族,司馬司徒之號。況乎卅六國,枕白山之北隅;萬四千里,當赤泉之東裔。金方辟境,烏弋控於龍沙;王勝臨庭,槐江接于蔥嶺。曾祖寶,康國王之第九子也。周游擊將軍,以西諸國首領。祖和,周明威將軍。父祗,隋鷹揚郎將。并簪裾奕葉,劍履光芒,來朝則長樂受封,謁帝則甘泉畫像?瞪魅,高名動于晉京;康會南歸,盛德傾于吳主。豈止?侯入仕,遠標忠孝之奇,呼韓拜職,列在王公之上。君之生也,卓矣不群。心懸小月之珠,足逸大宛之駿。奇姿間起,桓溫之謝猬毛;異相孤生,李廣之推猿臂。風神廓落,器宇魁梧,邀劇孟于洛中,訪季心于關右。金鞍寶馬,去來三市之傍;綏頰高談,出入五侯之第。何曾侈靡,不能逾一萬之錢;劉毅雄豪,不能多百萬之費。陸大夫之宴喜,愿得分庭;孫丞相之招賢,方齊置驛。遽而高舂景晦,大壑舟遷,黃鳥之藥無征,青龍之符罕驗。春秋七十有四,以垂拱二年七月十八日,終于私第。夫人史氏,即呼論公之孫也,幊亟稻,碧樹飛靈。郁彩云之影靄,騰寶月之輕明。燕支山上,自開紅粉之樓;蒲陶苑中,還織青花之錦。早凋淑艷,嗚呼哀哉!粵以垂拱三年歲次丁亥二月乙未朔十日,合葬于北邙山之平樂原,禮也。途宮既啟,泉帳斯安。西?北寢之儀,兩鶴雙虹之化。生平已矣,今古悠哉。龍巾荒警?,龜旆行飛。楚挽凄而薤哥斷,池臺寂而賓旅稀。銘曰:
金方拓境,玉塞承家。遠分熊岳,傍枕龍沙。興邦蒲海,作帝莎車。王侯間起,袞冕聯華。卓彼高人,稟茲英杰。驅弛金市,去來金穴。逸騎浮云,舞姬回雪。一悲珠碎,還同石折。原陵西趾,邙山北路。兩鶴俱飛,雙驂顧步。莊臺落月,泉扃長暮。積厚地而猶存,攀昊穹而誰訴。
此墓志現藏洛陽市文物二隊,出于孟津縣朝陽鎮南陳村西。[16]志文明確指出志主為粟特康國貴族后裔,康國是北朝隋唐時期粟特地區的強國,“名為強國,而西域諸國多歸之”。[17]因此志文中記載“況乎卅六國,枕白山之北隅;萬四千里,當赤泉之東裔。金方辟境,烏弋控於龍沙;王勝臨庭,槐江接于蔥嶺!鼻熬溆冒咨街薄⒊嗳獤|裔指康國的地理位置,白山即天山支脈,赤泉位于張掖東南,也暗指康國人的舊地。后句則是用漢代控制今阿富汗西部的烏弋等典故借指康國在粟特地區的強大,控制區域之廣,以及在絲綢之路交通上的地位,龍沙指當時西域的重要通道白龍堆沙漠。
康老師的曾祖康寶是康國王第九子,在北周時期以西國首領的身份歸附或者入質北周,被授予游擊將軍。之后其祖康和則被授予明威將軍。從墓志記載來看:該家族進入北周時頗受重視!皝沓瘎t長樂受封,謁帝則甘泉畫像?瞪魅,高名動于晉京;康會南歸,盛德傾于吳主。豈止?侯入仕,遠標忠孝之奇,呼韓拜職,列在王公之上!币蚨怪居每瞪畷、金日?、呼韓邪單于的典故來形容該家族所受到的重視。我們注意到:這一時期有許多中亞粟特人來到這里,如近年來西安發現的史君墓志、安伽墓志,志主都是這一時期來到北周的粟特人。[18]進入隋朝,康老師之父康祗任鷹揚郎將,即統領地方軍府的長官,正五品。
關于康老師的容貌和人品,墓志中用大量的典故來進行溢美。如形容他有桓溫和李廣的身形容貌;劇孟和季心一樣的豪氣。據墓志記載:康老師家境殷實,象兩晉時期的何曾和劉毅一樣一擲萬金。因而其生活非常優裕,根據墓志的內容,“金鞍寶馬,去來三市之傍;綏頰高談,出入五侯之第。陸大夫之宴喜,愿得分庭;孫丞相之招賢,方齊置驛!笨道蠋熆赡苁且幻洜I貿易而家資萬貫,結交王孫貴族的商人。之后墓志用陸賈和公孫弘的典故顯示其出口不凡,頗得官員們的尊禮。因此康老師雖然沒有入仕,只有一個表示資歷的文散官登仕郎,屬正九品下。但無官一身輕,其生活仍舊富足而灑脫?道蠋熢诖构岸昶咴伦,年76歲,而其妻史氏先康老師去世,二人最終合葬于邙山著名的塋域平樂原。
有意思的是墓志銘中康老師的夫人史氏來自洛陽另一個粟特家族,即墓志所稱的“呼論公”,這個家族的墓志洛陽多有出土。史氏的祖父是呼論公,這個呼論公指的是史?!妒?墓志》參《唐代墓志匯編》顯慶108,墓志記載史?“詔授呼論縣開國公,仍守新林府果毅,遷居洛陽之縣”。[19] 除了康老師的妻子史氏之外,新安千唐志齋博物館舊藏一方《史夫人墓志》,稱其“祖□□,呼論縣開國公,新林府果毅。”[20] 那么,此史氏是否可能是康老師先卒的夫人呢?根據《史夫人墓志》記載,其卒于顯慶六年,卒年36歲。而根據《康老師墓志》的推算,史氏卒時康老師51歲,則二人年齡差距過大,因而二人為夫妻的可能性不大。因而,此史夫人極可能是史?的另一個孫女,她也嫁給了康姓粟特人。與史氏同為婚姻的這兩個康姓粟特人是否有血緣關系不得而知,但這方墓志給我們揭示了唐代前期居住在洛陽的粟特人家族之間的婚姻狀況。
大唐故安府君史夫人墓志銘并序
鄉貢進士李暹撰
府君諱思溫,夫人并洛陽人也。官婚尚遠,綿歷代數,但式遵古訓而不壞俗焉。君德業高廣,風猷眾欽。孝友仁慈,淑善溫克。博學聰惠,遇物多能。儒釋二門,特加精意。隸篆得?鸞之妙,莊周自天性之奇。木秀于林,風高早折。去開元九載終歿,權殯于鞏縣。夫人史氏,少以知禮,四德備閑。孝養忠貞,孀居守節。卅余載鞠育偏孤。夢奠雨盈,?木斯壞。去天寶八載六月廿七日,終于陳留郡,寄瘞。孤子令璋,哀號貫裂,祠拜乖違,啟卜兩塋,同歸一葬。以天寶十載歲次辛卯四月癸丑朔八日庚申,合?于洛陽縣平陰鄉城村之界,禮也。執哀過禮,君子□難。銘曰:
洛陽東陌,邙山北原。松林□□,宅兆新墳。昔為孤垅,今契蛟津!跞缳馊漳,悲狐兔以為鄰。
此墓志1999年4月出土于河南孟津縣平樂鎮劉坡村,后被千唐志齋征集收藏。[21]志主安思溫與妻史夫人無疑又是粟特安氏與史氏的聯姻。從墓志中二人皆為洛陽人的記載來看,其先輩較早來到洛陽并入籍。安思溫沒有做過官,但已經具有較深的漢族傳統文化修養,品行端良,墓志記載他“德業高廣,風猷眾欽。孝友仁慈,淑善溫克。博學聰惠,遇物多能。”不僅如此,“儒釋二門,特加精意。隸篆得?鸞之妙,莊周自天性之奇!彼精通佛教與儒學,而且書法也很出色,擅長隸書與篆書,已經是一名漢化程度很高的粟特人后裔。如果不考慮他的粟特背景,安思溫儼然就是一個品行出眾、溫文爾雅、多才多藝的士大夫形象。安思溫開元九年卒于鞏縣,暫時安葬在那里。其妻史氏根據墓志記載也是一位謹守漢族禮教的婦女,而且在安思溫去世后孀居三十年,可見其已經是深受漢族倫理文化影響的粟特女性。史氏天寶八年卒于陳留郡(汴州),權葬于陳留。唐代的汴州也居住著許多粟特人,因此這里直到唐末宋初還有粟特人所信仰的火祆教祆祠。直到天寶十年四月其子安令璋才將二人合葬于洛陽邙山平陰鄉成村,這里唐代屬洛陽縣,也是當時重要的喪葬區。
此墓志對于安、史夫妻二人的粟特背景沒有絲毫涉及,僅僅根據二人的姓氏以及婚姻關系才能確定二人的族源。此方墓志表明,唐代的許多粟特人的后裔歷經數代之后,盡管還保持著相互通婚的習慣,但由于深受漢族文化的濡染,或許在外貌上他們還具有胡人的形貌特征,在文化上他們已經和漢人沒有什么區別了。
墓志中安思溫的佛教信仰也值得注意,因為中亞粟特地區的獨特的地緣環境,原本來華粟特人信仰具有多元化的色彩,主要信仰火祆教、景教和摩尼教三夷教。而開放的唐朝對于外來移民的宗教信仰給與尊重,不加干涉,因而這些外來信仰在漢地得以在外來移民中存在。[22] 而作為中古時期的國際性都市,從目前的文獻資料來看:洛陽的一些粟特人分別信仰火祆教、景教和摩尼教。如唐初洛陽的立德坊及南市西坊皆有胡祆神廟,還經常舉行宗教活動。“每歲商胡祈福,烹豬羊,琵琶鼓笛,酣歌醉舞。[23]修善坊還有景教寺院,根據洛陽新出土的《大秦景教宣元至本經幢記》的記載,直到唐后期,洛陽大秦寺還有粟特景教僧人和信徒。[24]而唐后期,由于回鶻力量的逐漸壯大,粟特商人依靠回鶻的力量在洛陽也建立了摩尼教寺院。
與此同時,根據出土墓志資料的記載,許多居住在這里的粟特人也開始信仰已經中國化的佛教,而且數量不在少數。畢波曾在相關研究中從西安和洛陽出土粟特人墓志中檢出6方信仰佛教的墓志資料,分析了入華粟特人的佛教信仰。[25]以下是筆者檢出的洛陽墓志中的相關資料:
安靜“鏡浮生之遽促,植來果于福田,鑒大夜之遐長,祛往緣于欲界。深該六度,妙蘊四禪!盵26]
史夫人“至于崇遵釋教,傾信首于法城。”[27]
安思節“心歸妙業,結意芳緣,護法終身,持戒沒齒!盵28]
康庭蘭“暨于晚歲,耽思禪宗。勇施罄于珍財,慧解窮于法要。”[29]
康氏“耶殊美色,積成五百之因。童子虔心,長結一花之愿。” [30]
安公“轉讀大乘,夙夜匪懈”,其妻康夫人“薰修凈行,究毗梨之奧旨;專精內典,披?路之幽宗!盵31]
洛陽粟特人對佛教的歸依是和洛陽城市濃厚的佛教氣氛有著密切的聯系。自北魏以來,洛陽的佛教就非常興盛。由于上層統治者的寵信與支持,佛教更是盛極一時,而洛陽的佛教信仰也是非常盛行。[32] 根據徐松《唐兩京城坊考》的記載,洛陽城有大量的佛教寺院,而城南的龍門地區自北魏后期以來就是佛教信仰的重要地區,分布著大量的佛教寺院。另外,還有許多達官貴人、善男信女在這里開窟造像,展示自己對佛教的虔誠。這些構成了洛陽佛教信仰的廣闊空間。
而安思溫在這種大氛圍下和其他粟特人一樣也開始信仰佛教,體現出洛陽濃厚的佛教文化對外來民族的深遠影響,這也是他們漢化進程中的一個重要部分。
以上新出土的幾方唐代粟特人墓志都是中古時期遷居漢地的粟特人的后裔,他們中既有粟特貴族的后裔,也有中下級官吏和普通百姓。從內容上看,除了《康老師墓志》由于出身康國貴族,因而還標榜自己的民族背景之外,其余幾方墓志都沒有提到亡者的外來民族色彩,我們僅僅從墓志文字的點滴來鉤沉其外來民族的背景,可見他們主觀上已經將自己視作漢族社會的普通一員。他們或者參與唐朝的征戰,或者出任地方官職,或者浸淫于漢文化而快意人生,他們已經融入到了漢族社會中來。新出土的幾方墓志文字不多,身份各異,但從多個角度給我們展示了中古時期入華粟特人多姿多彩的漢地生活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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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文是河南省社科規劃項目“洛陽新出土唐代墓志整理與研究(2000-2006)”(2007BKG002)的前期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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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主要根據周紹良 趙超編《唐代墓志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唐代墓志匯編續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
[②] 劉銘恕《洛陽出土的西域人墓志》,《洛陽??絲綢之路的起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盧兆蔭《唐代洛陽與西域昭武諸國》,《洛陽考古四十年》科學出版社1994年;榮新江《北朝隋唐粟特人之遷徙及其聚落》,《國學研究》第6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收入《中古中國與外來文明》,三聯書店2001年。
[③] 趙君平編《邙洛碑志三百種》272-273頁,中華書局2004年。
[④] 羅豐編《固原南郊隋唐墓地》,文物出版社1996年。
[⑤] 參李鴻賓《論唐朝內外的胡人侍衛??從何文哲墓志銘談起》,《中央民族大學學報》1996年第6期。
[⑥] 《舊唐書》卷一二《德宗紀上》,340頁。
[⑦] 《唐代墓志匯編續集》乾符006,第1122頁。
[⑧]《唐代墓志匯編續集》大和020,第895頁。
[⑨] 《舊唐書》卷144《李元諒傳》。
[⑩] 《舊唐書》卷187下《忠義傳下?石演芬傳》。
[11] 李涪《刊誤》卷下,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0頁,。
[12] 參朱亮 趙振華《安菩墓志考釋》,《中原文物》1982年第3期;毛陽光《唐代兩方史姓墓志考略》,《文博》2006年第1期。
[13] 吳鋼《全唐文補遺?千唐志齋新藏專輯》第136-137頁,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圖版和錄文見趙跟喜編《新中國出土墓志?千唐志齋卷》上冊第103頁,下冊第78頁,文物出版社2007年。
[14] 拓片圖版參榮新江 張志清編《從撒馬爾干到長安》一書141頁,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5年。錄文參《全唐文補遺》第八輯,359頁,三秦出版社2005年。又見喬棟等編《洛陽新獲墓志續編》第107頁,388-389頁,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
[15] 《北朝隋唐粟特人的遷徙及其聚落》,《中古中國與外來文明》第101頁,三聯書店,2001年。
[16] 《全唐文補遺》第8輯,第294?295頁,三秦出版社2005年。圖版見《洛陽新獲墓志續編》第54頁。
[17]《隋書》卷八三《西域傳》。
[18] 參孫福喜《西安史君墓粟特文漢文雙語題銘漢文考釋》,第19頁,《粟特人在中國??歷史、考古、語言的新探索》,中華書局2005年。榮新江等《從撒馬爾干到長安??粟特人在中國的文化遺跡》。
[19] 《唐代墓志匯編》顯慶108,第297頁。
[20] 《唐代墓志匯編》顯慶169《大唐康氏史夫人墓志銘并序》,第335-336頁。
[21]《全唐文補遺?千唐志齋新藏專輯》第221頁。圖版、錄文見《新中國出土墓志?河南三:千唐志齋卷》上冊第169頁,下冊124-125頁。
[22] 畢波《信仰空間的萬花筒??粟特人的東漸與宗教信仰的轉換》,《從撒馬爾干到長安??粟特人在中國的文化遺跡》,第49?56頁。葛承雍《唐代長安一個粟特家庭的景教信仰》,《歷史研究》2001年第3期。
[23] 劉? 張?《隋唐嘉話?朝野僉載》卷三,64-65頁,中華書局1997年
[24] 羅?《洛陽新出土〈大秦景教宣元至本經及幢記〉石幢的幾個問題》,《文物》2007年第6期。
[25] 畢波《信仰空間的萬花筒??粟特人的東漸與宗教信仰的轉換》,《從撒馬爾干到長安??粟特人在中國的文化遺跡》第52頁。
[26]《唐代墓志匯編》顯慶059《大唐故處士安君墓志銘并序》,第268頁。
[27]《唐代墓志匯編》咸亨103《唐故夫人史氏墓志銘并序》第584頁。
[28]《唐代墓志匯編》開元038《故岐州岐山府果毅安府君墓志》,第1180頁。
[29]《唐代墓志匯編》開元517《大唐故右威衛翊府左郎將康公墓志銘并序》,第1511頁。
[30]《唐代墓志匯編續集》圣武003《大燕故康夫人墓志銘》,第667頁。
[31]《大唐故處士安公康夫人墓志并序》,該墓志出土于洛陽,西安大唐西市博物館(籌建)藏志,胡戟先生提供。
[32] 參郭紹林《漢唐間洛陽佛教述略》,《文史知識》1994年第10期。
原載《考古與文物》2005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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