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最有智慧的思想家老子對人生進退得失有透徹的參悟:“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常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告誡人們要懂得“福兮禍所伏”的道理,凡事要有分寸,要明白認清和高明把握適當的“度”,既不要不及,又不能太過,以免樂極生悲,走向反面,留下“亢龍有悔”的遺憾。
然而,對于大多數功臣宿將來說,他們很難真正理解老子“貴柔守雌”“知白守黑”的妙諦,無法進入“夫唯不爭,故無尤”的人生理想境界。事業的成功,地位的變化,他人的恭維,往往使他們飄飄然起來,讓勝利沖昏了頭腦,不知收斂,忘乎所以,為所欲為。結果寫下了人生的敗筆,由輝煌走向毀滅,由光榮走向絕望。功名成就反而成了自己脖子上的絞索。
綜觀歷史上君主與功臣名將間關系多以矛盾對抗始,以你死我活殘殺終,上演永無終止的“兔死狗烹”或“鳩占鵲巢”式的悲劇,其中固然有君主集權專制、猜忌殘忍的重要原因,但是,從功臣宿將這一面說,也有其放縱自己、肆意妄為、咎由自取的個人因素。他們或居功自傲,率性胡為,造成驕縱不可制約,危害國家與君主利益的嚴重后果;或不甘寂寞,四處伸手,處是非之地而毫不覺悟,陷入爭權奪利、干預朝廷政治的泥潭,引起做天子的極大不滿,以致牽動天子的殺機;或伐能邀寵,互相傾軋,爭名于朝,逐利于市,見榮譽而上,見利益而奪,惹得同僚側目,導致天子反感。所有這一切,都嚴重激化了君臣之間的對立,導致了殺身之禍的降臨;实凼仟毞,但一般都不是笨伯,為制止功臣宿將的驕縱妄為,也為自己統治的安危存亡計,他都要把打擊的矛頭直接指向那些自命不凡、不可一世的功臣宿將,都要給他們以應有的教訓。從這個意義上說,對于“誅戮功臣”一事,皇帝本人固然難辭其咎,但作為受害者一方的功臣宿將,也不無自己身上的問題。這才是比較公允的認識。
在功臣宿將看來,他為朝廷所立下的戰功,是日后取富貴、享榮華的籌碼,自己既然已向朝廷“投之以桃”,朝廷也不能讓自己白白辛苦而應該“報之以李”,“衣食之外,別無君臣”,雙方之間互為利用,等值交換。“臣盡死力以與君市,君垂爵祿以與臣市,君臣之際,非父子之親也,計數之所出也”(《韓非子·難一》)。戰功越大,酬勞亦越大,否則就是破壞了政治游戲規則,大家都不舒坦,糟糕之極。
由于朝廷通常以功勛大小來定酬勞高低,它關系到自己榮譽地位利祿種種實際利益,所以它不能不牽動絕大多數功臣勛將的神經,使得他們沉不住氣,在分享勝利“桃子”的日子里,銖錙必較,寸利必爭,昔日的戰友轉眼成了可憎的仇敵,心智俱失,情感亢進,彼此大打出手,鬧得個不亦樂乎,這正應了老子的那段名言:“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名與身孰親,身與貸孰多,得與亡孰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
而身為皇帝者,也充分利用功臣宿將爭名逐利的心態,對桀驁不馴的功臣大將加以控御。在他的眼里,功臣宿將有時不過是一群爭搶骨頭的狗,丟一塊骨頭就可教其互相撕咬搏斗:“臣見大王之狗,臥者臥,起者起,行者行,止者止,毋相與斗者;投之一骨,輕起相牙者,何則?有爭意也。”于是歷史上便有不少“兩桃殺三士”之類的故事發生,而功臣宿將也多不爭氣,無法做到“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往往為一塊沒有多少肉的骨頭爭得你死我活,不可開交!妒酚·叔孫通列傳》所載“群臣飲酒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舊唐書·房玄齡傳》所錄“(公卿勛臣)咸自矜其功,或攘袂指天,以手畫地”種種,就是“功狗”們丟開矜持,蜂擁而上,齜牙咧嘴,爭搶肉骨頭的丑態百出之形象寫照。
當然這類功臣爭功逐名的舉止發展到一定程度,就會越過天子所能容忍的界線。天子為了保全朝廷的尊嚴,維持政權的安定,特別是強化自己的權威,對功臣宿將倚功賣能的做法一定會加以限制,不讓它走到極端,有時甚至會嚴加打擊,開啟殺戒。由此可見,功臣宿將見榮譽不能謙讓,遇利益爭執攘奪,居功伐能,驕傲自得,罔顧國家利益,漠視君主權威,個人私欲惡性膨脹,對權力財富的胃口越開越大,是導致天子對他們產生反感敵意、甚至不惜動用武力清除翦滅的原因之一。
隋朝大將軍賀若弼與另一位宿將韓擒虎矜能爭功,驕橫跋扈,以致鬧出糾紛,最終失去天子的歡心,日后更因“口舌取禍”而殺身殞命,便是這方面一個比較典型的例子。 歷史
楊堅以北周皇帝的岳丈之身份,從孤兒寡婦手中奪得錦繡江山,建立隋朝,是為隋文帝。他登基后勤政愛民,勵精圖治,發展生產,擴充軍備,遂使國力迅速增強,具備了統一全國的基本條件。
一切準備就緒后,隋文帝楊堅于開皇九年(公元589年)正月下達詔令,南下征伐江南的陳國,實施滅陳統一全國的戰略決策。隋軍水陸兵員五十萬人,在晉王楊廣(也就是日后那位名聲不怎么佳的隋煬帝)的總指揮下,同時從長江上、中、下游分八路攻陳。當時隋吳州總管(相當于今天的軍區司令)賀若弼、廬州總管韓擒虎奉命統率所部參加這場重要的戰略決戰,分別擔任八路大軍中各一路的指揮,分兵合勢,“并敵一向,千里殺將”,兵鋒直取陳朝的都城建康(今江蘇南京市)。
戰斗進行得非常順利,賀若弼率部在鐘山(即紫金山)一帶牽制和擊潰了陳軍的主力,“(陳軍)兵交而走,諸將支離,陣猶未合,騎卒潰散”,并生擒了陳軍猛將蕭摩珂。而韓擒虎則親率精銳騎兵五百人乘隙蹈虛,直搗建康城,一舉擒拿了陳朝那位專愛聽“后庭花”的寶貝皇帝陳叔寶,“樓臺張麗華,門外韓擒虎”,腐朽不堪的陳朝統治就此宣告滅亡,從而結束了中國數百年的南北大分裂局面,中華民族大融合就此進入嶄新的階段。賀若弼、韓擒虎(也包括那位楊廣先生)都為此作出了自己重大的貢獻。
無怪乎捷報飛傳到隋文帝那里后,他要特地專門下詔對賀、韓兩人的戰功褒獎有加了:“此二公者,深謀大略,東南逋寇,朕本委之,靜地恤民,悉如朕意。九州不一,已數百年,以名臣之功,成太平之業,天下盛事,何用過此:聞之欣然,實深慶快,平定江表,二人之力也。”(《隋書·韓擒虎賀若弼傳》)又稱道“申國威于萬里,宣朝化于一隅,使東南之民俱出湯火,數百年寇旬日廓清,專是公之功也。高名塞于宇宙,盛業光于天壤,逖聽前古,罕間其匹。班師凱入,誠知非遠;相思之甚,寸陰若歲”(同上)。真可謂說盡了天下最最動聽的言辭,推崇備至了!
然而,面對攻滅陳國這一不世之功,賀若弼和韓擒虎都頭腦發昏,忘乎所以起來。為了獨攬平陳的頭功,他們一進建康城便鬧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糾紛。賀若弼比韓擒虎晚一步進城,一想到此事他心理就不平衡,氣塞胸腔:明明是自己浴血奮戰,才從正面擊敗陳軍主力,可頭功卻被韓擒虎搶去,這口氣如何咽得下去。于是他開始失去理智,妒意大發,當眾與韓擒虎干上了:“(賀若弼)既而恥功在韓擒虎后,與擒虎相?,挺刃而出。”(《資治通鑒》卷一七七)幾乎兵戎相見,自相火并。
由于賀若弼的發跡是出于重臣高?的舉薦(高?曾在楊堅跟前稱譽賀若弼是“朝臣之內,文武才干,無若賀若弼者”),而平陳大元帥楊廣又素與高?有隙,所以楊廣在這場風波當中,態度上的傾向性非常明顯,即有意識地袒護支持韓擒虎而貶抑打擊賀若弼,在楊堅那里參上一本,說賀若弼擅自行動,先期決戰,違背軍令,建議將其削職為吏。雖然這一建議為楊堅所拒絕,但楊廣摻和到這場糾紛之中,更使得賀、韓之間矛盾沖突變得復雜化。
隋軍凱旋班師回到京城長安之后,賀若弼與韓擒虎之間的爭功風波不但沒有平息,反而進一步鬧到了隋文帝楊堅的御座跟前,爭得臉紅脖子粗,“不亦樂乎”。賀若弼振振有辭地說:我在蔣山(即紫金山)一帶殊死作戰,大敗陳軍的精銳,生擒敵方的驍將,“震揚威武”,于是平定陳國。韓擒虎這廝沒有像模像樣打過一仗,豈能夠同我相比!貶低韓擒虎的戰功,將平陳之功一股腦兒攬到自己的身上。
韓擒虎也不是個善茬,他憑著有楊廣的撐腰毫不示弱,同樣在隋文帝面前矜夸己功:皇上命令我和賀若弼同時進軍,合力攻打敵人國都?少R若弼罔顧君命,竟然提前行動,輕率與敵人交鋒,結果導致我軍將士死傷慘重。而我則是僅用輕騎五百,兵不血刃,直取金陵,收降敵方大將任蠻奴,生擒活捉偽皇帝陳叔寶,攻占敵人的巢穴,徹底滅亡了陳國。賀若弼到傍晚才趕到城下,是我打開城門放他進城的。像這樣的人,只配治罪受罰,哪里有資格同我來相比!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越吵越兇,若不是皇上本人在場,有所顧忌,幾乎就要拳腳相加了。
隋文帝對賀若弼、韓擒虎兩人的爭功行為,表面上采取了不予深究、打圓場、和稀泥的辦法,稱道他倆的功勞一般大:“二將俱為上勛。”給予很高的賞賜,大加勉勵,封賀若弼為上柱國,并進爵宋國公,同時賜以數不清的珍玩。對韓擒虎的賞賜也比照同一標準執行。其實其內心深處對賀、韓兩人的表現卻深感失望和不滿。從他對高?的褒揚之舉中可以看出這一點。他曾讓高?與賀若弼論平陳之事,高?回答說:“賀若弼先獻十策,后于蔣山苦戰破賊。臣文吏耳,焉敢與大將論功?”隋文帝聽了后哈哈大笑,“嘉其有讓”。這實際上是從另一個角度,批評了賀若弼與韓擒虎矜能爭功的過錯。
雖然賀若弼得到重賞,但應當說他所失去的遠要比得到的來得多。這首先是他失去了隋文帝的信任,更主要的,他失去了實際上的軍權,可謂是明升而暗降。在這次爭功風波之后,楊堅的印象中,賀若弼不但是一個不聽話不服管的大將,而且還有謀反的傾向,而皇帝一旦有了這種印象,那么該人的前途也就基本葬送了,很大程度上,甚至于他的性命也岌岌于可危,“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了。
所以賀若弼雖然生活在榮華富貴之中,卻再也得不到皇帝的重用,在幾個地方當了幾任父母官后就被迫退休了。他居住的地方就是他當年立過戰功的江陵,然而就是這種小事,在楊堅眼中也不能容忍,說:“賀若弼當官時挑選的地方都是戰略要地,就連他的退休之地也選擇了容易滋事的江陵,可見此人的骨子里反心不死。”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遺憾的是賀若弼雖然用兵如神,但在政治上卻是一個十足的智力低能兒,還在那里夢想東山再起呢!更糟糕的是,他還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張口傷人,惹來許多麻煩,正應了“禍從口出”這句老話。譬如他眼見得高?、楊素等人一步一個臺階高升,而自己卻被賦閑在那里,禁不住怒火中燒,四處說楊素、高?無什么才能,至多不過是個飯桶罷了。自然會有人打小報告把他的話傳給楊堅聽,楊堅當然惱火,馬上將賀若弼召來,責問他“朕任命高?、楊素為宰相,你卻每每說他們是飯桶,這是何居心?”賀若弼勉強回答說:“高穎,是我的老朋友了。楊素,是我的小舅子。我不過隨便說說他們罷了。”雖說好歹應付過去了,賀若弼也算是到鬼門關前轉了一遭,只是楊堅念他昔日勞苦功高,才動了側隱之心,權且寄下他的人頭。
歷史
等到隋煬帝楊廣登基之后,賀若弼也就徹底玩完了。道理很簡單,“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第二代君主通常對前代功臣就有戒心,貶抑打擊無所不用其極,更何況他早年就和賀若弼有過節,這時既然當了皇帝,自然要找機會同賀若弼算總賬?上,賀若弼身臨絕境猶不知及時抽身,依舊我行我素,信口開河,亂發議論。楊廣可不是楊堅,他是不會容忍其他人對自己說長道短的,尤其是像賀若弼這類有資本擺譜、威名素著而又不大聽話的宿將,他必定要摘下賀若弼頸上的人頭,讓其永遠閉上嘴巴。所以當賀若弼在煬帝西征問題上言論不慎毛病再犯時,楊廣就毫不猶豫將賀若弼推上刑場,讓其付出生命的代價。
賀若弼為一代名將,在滅陳統一南北之戰中立有赫赫大功?墒窃趧倮,卻與人爭功,毫不謙讓,這就失去了大將應有的風度,淪為婦姑勃奚谷一流了。滅陳之后,他之所以未得到隋文帝的重用,而在煬帝統治期間更因口舌取禍,“矜伐不已”而喪失殞命,這其中固然有封建帝王“高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敵國破,良將亡”的統治權術在起作用,但其個人修養上的明顯欠缺,恐怕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
“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對于歷史上眾多因軍功而鬧待遇、爭地位、撈實惠的功臣勛將來講,賀若弼的遭遇,永遠是一面清澈光亮的鏡子。它提醒人們:做人、尤其是做官,千萬要低調、再低調! 共2頁: 上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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