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紹林
(洛陽師范學院)
東都洛陽的佛教內道場
隋煬帝楊廣原先的身份是晉王,曾以揚州總管的職務駐守揚州(今江蘇揚州市)。楊廣多次致函,奉天臺宗創始人智?為師,請他來揚州為自己授菩薩戒。開皇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智?在揚州總管寺城設千僧會,舉行授菩薩戒儀式,隨即在楊廣府邸“躬傳戒香,授律儀法”,為楊廣起法名為“總持”,楊廣尊稱他為“智者”。[①] 開皇十九年,楊廣在揚州設立慧日、法云兩個佛教道場,邀請學問僧、律僧在其中研究、弘揚佛教,自己藩府出資供養。隋煬帝稱帝后,立即將洛陽營建為東都,并設立東都內慧日道場,成為皇家?廷佛教研究院。
東都內道場中的僧人,可考知的有如下一些人:
《續高僧傳》卷九《隋東都道場釋智脫傳》記載:智脫,“江都郡(揚州)人”,七歲出家,游學南北,遍學經論,名氣遠揚。楊廣在揚州“初建慧日,盛搜異藝,海岳搜揚。脫以慧業超悟,爰始沾預!缊鲇①t,學門崇仰,而脫雅為論士,眾所推焉”。后隨楊廣入京,住楊廣所立的日嚴寺,講經著述不輟。大業元年,隨隋煬帝來東都,安排在內道場。大業三年正月九日去世,春秋67歲,埋葬在洛陽縣金谷里邙山上。他一生“凡講《大品》、《涅?》、《凈名》、《思益》各三十許遍,《成論》、《文玄》各五十遍”。傳業學士多人,“各踵敷弘,知名當世”。同卷《隋東都內慧日道場釋法澄傳》記載:法澄,“吳郡(治今江蘇南京市)人”,精通四論(《中論》、《百論》、《十二門論》《大智度論》)。他在揚州開善寺聚徒講學,“化洽吳楚,傳譽淮!,于是被吸收到揚州內道場中。后隨楊廣入京師日嚴寺,“聲望彌重,京師碩學咸謁問之。煬帝徙駕東都,定鼎伊雒,從出崤右,因疾而終”。同卷《隋東都內慧日道場釋道莊傳》記載:道莊,“揚州建業(今南京市)人”,精通四論,被楊廣征入揚州內道場,后攜入京師日嚴寺,講《法華經》,“著疏三卷,皆風骨雅趣,師者眾焉”。后來“隨駕東指,因疾而卒于洛陽”。同卷《隋東都內慧日道場釋法論傳》記載:法論,“南郡(治今湖北江陵市)人”,“雖外涉玄(道家)儒,而內弘佛教”。楊廣在揚州,“遠聞令德,召入道場,晨夕賞對”。后來,隨楊廣入京,住日嚴寺。“及晉王之處春坊(楊廣立為太子),優禮彌厚,中使慰沃,啟疏相尋”。大業元年,“因隨駕至洛,不久而終,時年七十八矣”。
《續高僧傳》卷三十《隋東都慧日道場釋立身傳》記載:立身,“金陵(今南京市)人”,有文章,工辯對,被選入揚州慧日道場!皬鸟{東都,遂終于彼,時年八十馀矣”。同卷《隋東都慧日道場釋智果傳》記載:智果,“會稽剡(今浙江嵊縣)人”,除了具備佛學修養,還通曉經史文學,其書法“勢逼右軍(書圣王羲之)”。楊廣在揚州,令他寫字,他斷然拒絕,被囚禁起來。后來,隋煬帝釋放他,“召入慧日,終于東都,六十馀矣”。智騫,“江表人”,精通語言文字學,因而被追入東都內道場。朝廷的秘書正字讎校著作時,遇到言義不通的情況,都向他請教,往往解決問題。他“造《眾經音》及《蒼雅》《字苑》,宏敘周贍,達者高之,家藏一本,以為珍璧”。
東都內道場的這些義學高僧,都是南方人,而且多是隋煬帝帶過來的揚州內道場僧人,這體現出他的學術追求。在南北朝分裂時期,南北佛教,風格異趣,南方重理論,北方重實踐,即所謂南義北禪。伴隨著隋朝的政治統一,南北佛教風格也應該統一,于是天臺宗提出了定慧雙修的止觀法門。止即禪定,屬于佛教實踐;觀即智慧,屬于佛教理論。智?《修習止觀坐禪法要》卷上指出:“止乃伏結之初門,觀是斷惑之正要;止則愛養心識之善資,觀則策發神解之妙術;止是禪定之勝因,觀是智慧之由藉!酥,如車之雙輪,鳥之兩翼,若偏修習,即墮邪倒!羝薅U定福德,不學智慧,名之曰愚;偏學知(智)慧,不修禪定福德,名之曰狂!盵②] 北方佛教重禪定,早已形成傳統。南天竺僧菩提達摩來華,先到建康(今江蘇南京市),和梁武帝交談,機緣不契,遂于北魏正光元年(520)來嵩山少林寺,從事禪觀實踐,從學者甚眾。他面壁結跏趺坐,終日默然,長達九年,因而有壁觀婆羅門之稱。這時,洛陽禪僧還編造神話,以推波助瀾。崇真寺僧慧嶷死后七日復活,說閻羅王覆審,自己以錯招而放回陽間;二僧生前分別以坐禪、誦經為業,俱升天堂;另外三僧生前分別講經、造經像、造寺,俱入地獄。靈太后因此在內殿供養百名禪僧,并下令禁止僧人持經像乞討!白源艘院,京邑(洛陽)比丘皆事禪誦,不復以講經為意!盵③] 隋煬帝拜智?為師,無疑會受到天臺宗的濡染。他長期居住揚州,對南方佛教有一定的了解。他所以在洛陽設立內道場,無疑是以南方佛教改造北方佛教,消泯二者的差異,融匯為統一風格。
東都上林園翻經館
大業二年,隋煬帝在東都上林園設立翻經館,品位甚高,“其中僧有學士之名”。[④] 隋朝的譯經中心從長安轉移到了洛陽。
翻經館中匯集著一批中外籍僧人。中國僧人最突出的是彥琮(557-610),被安排擔任主事;外國僧人則是來華的南天竺僧達摩笈多。達摩笈多在開皇時期來長安,被安排在大興善寺翻譯佛經。上林園翻經館建立之際,隋煬帝立即征聘達摩笈多并諸學士來這里從事翻譯,“致使譯人不墜其緒,成簡無替于時”。達摩笈多在這里工作了14年,直到唐高祖武德二年(619)去世,連同他在長安的工作,共翻譯經論七部,合32卷,“即《起世》、《緣生》、《藥師本愿》、《攝大乘》、《菩提》、《資糧》等是也,并文義澄潔,華質顯暢”。彥琮和他共事,“偏承提誘”。彥琮詢問達摩笈多所游歷的國家和地區,多是前史不曾記載的,于是撰成《大隋西國傳》一書,共十篇:一方物,二時候,三居處,四國政,五學教,六禮儀,七飲食,八服章,九寶貨,十山河、國邑、人物,“斯即五天(東西南北中五天竺)之良史,亦乃三圣之宏圖”。[⑤]
彥琮精通中文和梵文,其譯經活動起步于長安。隋文帝開皇年間,他即在長安奉詔翻譯佛經。仁壽二年,他還奉詔撰成《眾經目錄》一書,對流行典籍,分作單譯、重翻、別生、疑惑、偽妄五類。該時期有天竺王舍城沙門前來拜見隋文帝,將還本國時,請《舍利瑞圖經》和國家《祥瑞錄》,隋文帝令彥琮把它們由中文譯成梵文,合成十卷,賜諸西域。洛陽上林園翻經館建立后,彥琮被委以重任。這時,隋朝平定了林邑(今越南中部),獲得佛經564夾,合1350余部,并昆侖書(南洋文字)、多梨樹葉(貝葉經),隋煬帝下詔送入翻經館,交付彥琮披覽,編敘目錄,次第翻譯。他撰成五卷目錄,分為經、律、贊、論、方字、雜書等類,估計譯成中文,應有2200多卷。他前后譯經共23部100來卷,卷首制序敘事。大業六年七月二十四日,他在翻經館中病逝,俗壽54歲。彥琮哥哥的兒子僧行矩,從小便追隨彥琮,請益佛經,參與長安、洛陽兩館的翻譯活動。翻經館還是一所外國語學校。彥琮在這里,曾向達摩笈多學習梵文,行矩、智通等僧也在這里學習梵文。智通“往洛京翻經館學梵書并語,曉然明解”,入唐后參與翻譯佛經,“善其梵字,復究華言,敵對相翻,時皆推服”。[⑥]
彥琮通過長期的翻譯實踐,產生了深切的體會,于是寫成《辯正論》,提出系統的翻譯理論,“以垂翻譯之式”。
《辯正論》指出,十六國時期的釋道安說過譯胡為秦有“五失本三不易”!拔迨П尽敝阜g佛教典籍,有五種走樣現象。其一,“胡言盡倒,而使從秦”。這是說中文和外文,遣詞造句的順序顛倒,將佛經譯成中文,只能遵循漢語的規范,將其前后倒置過來。其二,“胡經尚質,秦人好文,傳可眾心,非文不合”。這是說佛經原文樸實無華,而漢人講究文采,要符合漢人的閱讀習慣,佛經才傳得開,譯文必須文彩斑斕。其三,“胡經委悉,至于嘆詠,丁寧反復,或三或四,不嫌其繁,而今裁斥”。這是說原文內容重復繁瑣,反復叮嚀,用散文說說,又用韻文說說,譯文須加以精簡剪裁。其四,“胡有義說,正似亂詞,尋檢向語,文無以異,或一千或五百,今并刈而不存”。這是說佛經結束語,用很大的篇幅歸納該典籍的大意,與前文的字句沒有什么兩樣,翻譯時皆須刪除。其五,“事以合成,將更旁及,反騰前詞,已乃后說,而悉除”。這是說原文結束一個意思,過渡到另一層意思時,又把前面說過的話再倒騰出來說說,譯文必須全部刪掉!叭灰住敝阜g佛教典籍,有三方面的艱難情況。其一,“智經三達之心,覆面所演,圣必因時,時俗有易,而刪雅古,以適今時”。這是說佛經是遙遠年代的圣賢,針對當時的情況所作的教誨,時代推移,情況變化,譯文要刪除一部分往古的內容,才能讓今天的讀者接受,斟酌起來,頗費周折。其二,“愚智天隔,圣人叵階,乃欲以千載之上微言,傳使合百王之下末俗”。這是說圣賢和凡夫俗子,差別很大,要把遠古圣賢的微言大義,譯得使今天的蕓蕓眾生都能讀懂,實在太艱辛了。其三,“阿難出經,去佛未久,尊大迦?令五百六通迭察迭書。今雖千年,而以近意量截,彼阿羅漢乃兢兢若此,此生死人平平若是,豈將不以知法者猛乎?”這是說當年那些杰出的大弟子們,經佛陀耳提面命,尚且對佛經的含義反復推敲,才能求得正解。而今過了千余年,僧眾的水平又遠遠低于那些大弟子,要譯得符合原意,真是難乎其難。
彥琮針對道安指出的這些情況,提出兩方面意見。一方面,他主張學習梵文,直接讀佛教典籍原本,以避免譯文走樣帶來的理解偏差。他說:“則應五天正語,充布閻。ㄖ袊诘拇箨懀钢袊,三轉妙音,并流震旦(支那斯坦,即中國),人人共解,省翻譯之勞,代代咸明,除疑網之失!辈丸箜,何待譯言!”但佛經既有梵文本,又有其余文字的胡本,中國人有幾個能做到直接讀原本?因而這個建議不具備可操作性。另一方面,他對翻譯提出“十條八備”說!笆畻l”指“字聲一,句韻二,問答三,名義四,經論五,歌頌六,咒功七,品題八,專業九,異本十”,說的是翻譯技術問題和文體分類!鞍藗洹敝傅氖亲g者的整體素質。其一,“誠心愛法,志愿益人,不憚久時”。這是說譯者對待佛教,信仰要虔誠,要發愿解救眾生,不要害怕耗費時日。其二,“將踐覺場,先牢戒足,不染譏惡”。這是說譯者應以戒律規范自己的言行,道德品質高尚,有好名聲。其三,“筌曉三藏,義貫兩乘,不苦?滯”。這是說譯者應精通所有佛教著作。其四,“旁涉墳史,工綴典詞,不過魯拙”。這是說譯者應通曉各種世俗學問,擅長寫作。其五,“襟抱平恕,器量虛融,不好專執”。這是說譯者應氣度軒昂,沒有意必固我的壞毛病。其六,“沈于道術,澹于名利,不欲高?”。這是說譯者應淡泊名利,潛心鉆研佛教。其七,“要識梵言,乃閑正譯,不墜彼學”。這是說譯者應具有梵文修養,懂得怎樣譯成中文。其八,“薄閱蒼雅,粗諳篆隸,不時此文”。這是說譯者應經常閱讀《說文解字》、《爾雅》之類的語言文字書籍,懂得真草隸篆各種字體,能熟練駕馭語言文字。這八點,包括宗教態度、職業道德、知識結構、學品學風、翻譯能力等方面。他認為:“八者備矣,方是得人”。[⑦] 這些說法,應該是翻譯工作的不刊之論。但道安擺出的那些問題,彥琮的提案并不能加以解決,比如中外文的語序問題,兩者的繁簡、質文問題,這是不同國家的語言文字、學風文風和審美取向的問題,只要差異存在,就不能強求照搬。
(原載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文化》200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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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續高僧傳》卷十七《隋國師智者天臺山國清寺釋智?傳》。
[②]《大正藏》卷四十六。
[③] 楊?之:《洛陽伽藍記》卷二。
[④] 贊?:《宋高僧傳》卷三《論曰》。
[⑤]《續高僧傳》卷一《隋東都雒濱上林園翻經館南賢豆沙門達摩笈多傳》。
[⑥]《宋高僧傳》卷一《唐京師總持寺智通傳》。
[⑦]《續高僧傳》卷一《隋東都上林園翻經館沙門釋彥琮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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