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什么叫洋務思想?曾國藩的洋務思想包括哪些方面?長期以來學術界曾存在著兩種不同的意見,一種意見認為只包括興辦軍工科技一個方面,一種意見則認為應包括外交與軍工科技兩個方面的內容。兩種意見爭論不休,并由此引出對曾國藩與洋務運動歷史評價的差異。筆者認為,為準確反映事物的本質,避免斷章取義、各取所需之嫌,不妨追根溯源,看一看曾國藩本人是怎樣講的,然后再本著實事求是的原則,由此展開討論。
曾國藩談論洋務的地方很多,而最集中、最典型者則莫過于同治元年五月初七日同幕僚賓友的一段談話!妒謺沼洝份d:“與幕府諸君暢談,眉生言及[夷]務。余以為欲制[夷]人,不宜在關稅之多寡、禮節之恭倨上著眼。即內地民人處處媚[夷],艷[夷]而鄙華,借[夷]而壓華,雖極可恨可惡,而遠識者尚不宜在此等處著眼。吾輩著眼之地,前乎此者,洋人十年八月入京,不傷毀我宗廟社稷,目下在上海、寧波等處,助我攻剿發匪。二者皆有德于我,我中國不宜忘其大者而怨其小者。欲求自強之道,總以修政事、求賢才為急務,以學作炸炮、學造輪舟為下手工夫!边@段話包含兩層意思,一是對外國侵略問題的戰略思考,一是對外國侵略問題的具體對策。前者可謂懷德棄怨,化敵為友,后者可謂自我振作,師夷長技。實際上包含著內政與外交兩個方面的內容,而內政方面又包含整頓吏治與興辦軍工科技兩個要點。就其內在聯系而言,前者是后者的前提和必要條件,后者是前者的最終目標,二者相輔相成,密不可分,結成一個有機的統一體。由此可見,所謂洋務,是由夷務一詞轉換來的,實際上不僅指外交事務而言,也不僅指造船制炮等西方科學技術,而是包含著如何對待和處理外國侵略問題的全部政策與策略。曾國藩所談的上述各點,亦不僅是曾國藩個人的思想,而是整個洋務派與洋務運動的思想基礎和行動綱領?梢姡瑢⒃鴩难髣账枷雰H限于軍工科技一個方面是不恰當的,由此得出的對曾國藩及洋務派、洋務運動的認識也難以全面、準確。
曾國藩的實踐活動與他的上述說法是一致的。他曾為興辦軍工科技作出了很大努力。咸豐十一年冬,曾國藩在安慶設內軍械所,制造新式槍炮與子彈火藥。次年又試制輪船,并于同治二年制成木殼小火輪一艘。為了擴大規模,改進技術設備,以制造更大、更先進的輪船,復派容閎赴美采購“制器之器”,擬于兩湖一帶擇址設立新廠。同治四年會同李鴻章在上海創辦江南制造總局,容閎采辦的機器亦并入其中。同治六年曾國藩又奏撥?钤O立船廠,專門從事新輪試制工作,并將江南制造局遷址擴建,內設翻譯館與諸多分廠,使之成為當時國內規模最大、技術設備最好的綜合性軍事工廠。其所造新輪的技術水平也不斷提高。至同治十年曾國藩赴滬巡察時,江南制造局已造出各式輪船四艘,其第五艘也將近完工。為了培養輪船的駕駛與管理人員,他曾委派專人負責新輪的操練工作。為了解決養輪乏資的問題,他曾提出將新造商輪租給可靠商人使用的主張,遂成官督商辦與輪船招商局之濫觴。為了培養軍事,尤其海軍需要的人才,曾國藩還于同治九年會同李鴻章奏準派遣留學生赴美學習,成為中國派遣留學生之始。
曾國藩在興辦軍工科技方面所做的具體事情并不太多,他的業績既不能與李鴻章相比,也不能與左宗棠相比。加以左宗棠一貫主張抵抗外來侵略,有收復新疆之功,故其歷史形象遠比曾國藩為好。然而,無論左宗棠還是李鴻章,其在近代史上的地位與影響,都不能與曾國藩相比。其原因非他,要在開風氣之先。即就洋務運動而言,第一個上奏提出“師夷智以制船造炮”者是他,第一個造出輪船者是他,第一個派人出洋購買成套“制器之器”者是他,第一個提出“官督商辦”者還是他。其洋務運動首倡者的地位是無人可以取代的。洋務運動雖然不是中國資本主義的開始,但卻由此引來西方機器生產。而機器是近代資本主義的產物,巨大生產力的象征,同封建生產關系是不相容的。因而,機器的引進等于在盤根錯節的封建生產關系中打進一個楔子,為資本主義的發展提供了可乘之機。中國資本主義緊隨洋務運動之后而興起,是完全符合歷史發展的邏輯的。所以,洋務運動成為中國工業化的起點,在中國近代化的進程中具有開創性的作用,講近代化,講近代科技,必須從這里講起,研究資本主義的發展,也不能不提到它。就此而言,洋務運動功不可沒,曾國藩功不可沒。不過,曾國藩所行之事不只一件,洋務運動亦不只一面,要得出科學的結論,準確的評價,還必須對其進行全面的考察。
在對外交涉問題上,曾國藩主張堅持一個“誠”字。無論外國侵略者多么奸詐狡猾、蠻橫無禮,都采取誠懇的態度,以友相待;對他們的無理要求、步步進逼亦能忍則忍,能讓則讓,除非萬難相從者,一概答允。他雖然積極練兵、籌建海軍,但卻實行備而不戰、決不抵抗主義,對于資本主義列強的武裝侵略和戰爭訛詐,決不敢以自衛戰爭給予回擊。在外侵略者面前,完全喪失了當年打長毛時那種“敢戰第一”的精神。在這一點上,他不如洪秀全,也不如左宗棠。
對于如何處理外國侵略的問題,曾國藩言論不少,而行動則只有辦理天津教案一事,尚不足以完整地體現其洋務思想的全貌。而深得恩師心傳的李鴻章在中日甲午戰爭中的表現,則可以作為曾國藩洋務思想的注腳,實際上亦為洋務運動作了歷史性的總結。政治上的腐敗和對外不抵抗主義,不僅斷送了北洋艦隊,且使中華民族陷入空前未有的嚴重危機。它使中國人大開眼界,從而看清了洋務派的所謂“求富求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隨之而起的割地狂潮,更使中國人民深切體驗到亡國滅種迫在眉睫的滋味,以至百年之后人們對這段歷史仍是刻骨銘心!
曾國藩與洋務派把他們的這套做法稱為“隱圖自強”,意即對洋人的侵略隱忍退讓,示人以弱,使其難于發覺,而暗地里則奮發圖強,待其科學技術和武器裝備趕上洋人,再與之一決雌雄,爭回主權。后來有人根據曾紀澤在國外發表的言論,把它概括為“先睡后醒論”。這可算是對洋務運動的最好解釋。然這套做法,往最好處說也不過是一廂情愿。這里且不說清朝統治者腐敗如故,看不出一點克勤克儉、勵精圖治的跡象,即如西方列強的眼睛緊緊盯著中國,也不容許這“東亞病夫”日益強壯、手握利器,使一塊供其享用的肥肉變成打擊自己的鐵錘。所以,盡管李鴻章開放旅順港供洋人參觀,表示中國建立海軍艦隊僅滿足于你有我也有,并不打算與外國打仗,而西方列強仍不放心,不買帳,一定要慫恿日本出面一試。結果,立使洋務派多年的經營化為烏有,現出清王朝紙老虎的原形。
這里有兩個想不通和不允許。一是洋人想不通與不允許。既然你根本就不打算同外國打仗,花那么多錢搞海軍干什么?不允許他們擺架子、裝樣子。一是中國人民想不通和不允許。中國屢受外侮,民族危機日深,你解決不了這個問題,我們何必要供養你?不允許他們尸位素餐、誤國害民。于是,有志之士起而抗爭,遂有戊戌維新、辛亥革命,披荊斬棘,另尋新徑,探索中國的富強之路。
總之,對曾國藩的洋務思想應一分為二,肯定其合理因素,排除其荒謬成份。曾國藩將魏源“師夷之長技”的思想付諸實踐,率先造船制炮,興辦近代軍工及相應科學技術,是應當肯定的;對其所興所造不用于“制夷”,而專用以“制民”,是應該堅決否定的。對他所倡導的洋務運動亦應當如此。對其合理成份應當肯定,因為它至今仍能給我們以啟迪。對其歷史功績應當肯定,因為它的作用無可替代,我們應當尊重歷史,不可采取虛無主義的態度。然從總體上,對其主要方面,必須進行批判。因為它最終還是失敗了,不僅沒有兌現富國強兵的許諾,反而使中華民族陷入空前未有的危機。因而,我們應當把它作為歷史的借鑒,慘痛的教訓,不時敲起警鐘,庶不致重蹈復轍。曾幾何時,蔣介石亦步亦趨地學習曾國藩,頌揚之格過于晚清。結果卻一敗如水,不得不逃至臺灣一隅之地,靠著美國人戰略防線的庇護聊度殘生。這個歷史的事實人們是不應忘記的。古人云,“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豈此之謂歟?
二
曾國藩作為中國傳統文化之集大成者,為什么又能夠成為引進西方科技的帶頭人呢?這主要出于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固有性質,一是曾國藩的自身特點。
提到傳統文化,人們立刻就會想到保守、封閉等等。其實,這種想法并不全面、準確;\統言之,迄今為止的一切文化都可稱為傳統文化。故有人將建國以來至改革開放這一時期的思想、制度乃至文藝節目等等,皆冠以“傳統”二字。這樣做是不無道理的。不過,筆者這里所講的傳統文化并非如此,而是按照約定俗成的說法,專指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前中國數千年所創造的文化,實質上是指以理學為核心、儒學為主體的整個封建思想文化體系。這個思想文化體系,是經過長期的發展和不斷強化,在中國封建社會中形成的,曾在中華民族的形成、發展過程中起過偉大的作用,其歷史功績是不容抹煞的。只是到了近代,隨著封建制度的日益腐敗以至終結,越來越暴露出它的弱點,作為一個完整的思想文化體系,再也不能適應歷史發展的需要,不可避免的為新的思想文化體系所取代。這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規律,不可抗拒的時代潮流。盡管前進的道路是曲折的,但這一總的歷史趨勢卻是無法改變的,不以人們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
作為傳統文化主體的儒家學說,創立于周代,西漢中取得在全國的統治地位,曾在歷史上幾經興衰,出現過幾個不同的發展階段。在其長期的發展過程中,不僅能夠吸收其他學派的長處而不斷強化與完善自己,而且能夠吸取外來文化之長以救自身之短。理學就是在吸收佛教禪宗的一些思想與做法,經過不斷發展而形成的。由此可見,儒學既有保守性,也有進取性,既有封閉性,也有開放性。試想,假如儒學真的固步自封,一成不變,不能及時吸收新的營養和不斷改變自身,以適應形勢的變化和新的要求,它豈能屢衰屢興,長期在意識形態領域保持其統治地位,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主流?即使到了近代,雖已老態龍鐘,步入垂暮之年,面對西方資本主義思想文化體系這一幾千年來從未遇到過的對手,亦仍能提出自己的對策:“師夷之長技以制夷”,即所謂“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力圖在保持自身思想文化體系不變的前提下,學習西方的某些長處,諸如船堅炮利之類,以與之對抗。
曾國藩之所以能夠接受這一思想并付諸實踐,則又有其自身的原因。首先,他不僅是個學者,還是個政治家。他學習一切學問的目的,都是為了用以解決統治階段所面臨的政治問題。所以,他借以建功立業的學問主要并不是理學,而是經世致用之學。經世致用之學又稱經世濟用之學,簡稱經濟之學,但并非今天的經濟學。它在孔學屬于政事之科,潛心治學的學者亦往往把它視為做官術。今天看來它應屬于政治學的范疇,但卻包含了政治、經濟、軍事、法律以及科學技術等方面的內容,曾國藩曾把它歸納為十四大項,實際上是中國古代一個以政治學為主的社會綜合學科。自鴉片戰爭以來,如何看待和處理西方列強入侵的問題,一直是中國各階級、集團及政治派別所面臨的頭等重要的政治問題,也就不能不成為經世致用之學的首要內容。曾國藩既以封建社會“末世扶危救難之英雄”自居,就不能不嚴肅考慮、認真研究這一問題,并提出自己的對策,振作精神,大干一場。不過,曾國藩所處的政治環境與魏源略有不同,國內矛盾尖銳、突出起來,故“師夷之長技”首先用以“制民”,而將“制夷”之事推之于遙遠的將來。只要洋人不打算推翻清政府,就決不同洋人開仗,妥協再妥協,忍讓再忍讓,直到軍事技術裝備與經濟發達程度超過洋人,再報昔日一箭之仇。這說明,這時的清朝統治者比鴉片戰爭時更腐敗、更虛弱、更加內外交困,連“師夷之長技以制夷”這一對策,也不能全面實施,只能半行之。而后偷天換日,將進攻的矛頭轉向國內,對準不甘忍受外國侵略與封建壓迫的老百姓。曾國藩就是體現這種振興與轉變的一代地主階級政治家的典型代表。
同時,也正因為曾國藩是一位政治家,而不僅僅是一位學者,所以,他所著眼之處在于整個統治階級的最高利益、興衰安危,而不僅僅是一個學術派別的興旺發達。因而,曾國藩雖為知名理學家,而治學卻向無門戶之見,對一切有用的知識、學問,都主張全盤接受,融匯貫通,應時切要,擇長而用。故能領悟儒學真諦,成這一代大儒、通儒,在思想觀念上突破夷夏之辨,學習洋人之長,以強化自身。這與我們通常所見到的一些俗儒、陋儒顯然不同。這些人抱定一技之長,坐井觀天,妄自尊大,固步自封,不思進取,并不能算作真儒。他們不能全面繼承傳統文化,也沒有資格代表傳統文化。同有理學家之名,曾國藩應時變通成為洋務派首領,而倭仁卻成為頑固派的代表,其原因就在于此。
再者,曾國藩在鎮壓太平軍的過程中,多借洋器之重、洋人之力,并取得成效,亦使他嘗到了甜頭,增強了師夷之長的自信心。曾國藩靠湘軍起家,更以水師取勝。他堅持非洋炮不用,船炮不齊不出,終于建成當時國內技術裝備最好的炮船船隊,奪取水上控制權,使湘軍在同太平軍爭奪沿江重鎮的各個戰役中,處于戰略上的優越地位。然而,湘軍水師船小體輕,行駛緩慢,只適于內河作戰,不能在海洋上巡行。所以,曾國藩早在咸豐末年,即對太平天國的戰爭穩操勝券之時,就開始籌劃建立外海輪船水師,即近代海軍艦隊的問題。其后興辦軍工科技、派遣幼童留學美國等,基本上都圍繞著這一中心進行。
不過,曾國藩引進西方資本主義文化的目的,并不是為了打破儒家文化,而是為了鞏固這個陳舊的思想文化體系及其統治地位。在他看來,以理學為核心、儒學為主體的封建思想文比體系沒有什么不好,只是缺乏西方以船堅炮利為特點的科學技術而已。所以,曾國藩引進西方文化,大致以此為限。凡與此無直接關系的外來事物,曾國藩多持消極態度,甚至心懷反感,堅決反對。例如,整頓兩淮鹽政,堅決反對采用洋人的辦法管理鹽船的厘稅征收工作,對其子女請西醫為夫人看病,也心感不快。實際上并沒有什么道理可講,僅只因為這些東西來自外洋而已。再如,曾國藩對修造鐵路亦持反對態度,不僅反對修建普通鐵路,也反對修建一切帶有鐵路之名的技術設施。同治八、九年間,其尚在直隸總督任內,為清除永定河積沙以消水患,曾有人稟請購買和使用挖河機器。而要將挖出的淤泥及時運走,則需修造輕便鐵路。曾國藩不同意這一請求。其理由除諸多財政、技術問題一時不易解決外,尚有更為重要的一條涉及國家重大政策的問題:“近年中國力拒外洋來開鐵路之議,豈可反自中國作俑!此層決不可行!盵1]曾國藩在這些方面,與頑固派極為相似,而同上海灘上培養出來的一批洋務派官僚,例如李鴻章、丁日昌、馮浚光(皆曾任曾國藩幕僚)等有明顯不同,故有人會將曾國藩的某些言論當成頑固派的思想加以批判。而有些學者在稱頌曾國藩的業績時,竟將“他主張修建鐵路”[2]擺在首位,則似乎出于一種想當然,實際上也并沒有提出任何事實根據。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曾國藩對西方文化表現出的開放性與保守性,有的屬中國傳統文化的固有特性所致,有的則出于曾國藩的個人原因。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無論曾國藩還是其他洋務派人物,對西方的政治制度與思想體系,諸如共和國制度與自由、平等、博愛等,是決不會引進的。而對近代中國來說,這正是不該缺少而恰恰缺少的東西,也是導致中國落后于西方的根本所在。而洋務派恰恰是避開了這一要害問題,選擇了一條舍本逐末、避重就輕的道路,這就不能不歸于失敗。猶如一個衰朽年邁之人,即使握有同樣的武器,也無法戰勝一個身強力壯的年輕人,更何況其武器與招數皆學自對方,且處處依賴于人、處處受制于人!至于“隱圖自強”云云,則無論主觀上如何想,自不免屬于自欺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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