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 上海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院長,
引言
各位同學、各位老師,非常榮幸今天到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來做這場報告。我知道,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主要研究的是中國?墒牵医裉爝@個題目,要跟大家提一個這樣的問題:僅僅靠中國文獻來解釋中國,是不是就已經足夠?
大家都知道,一面鏡子看到的,仍然是一個平面的、單向的對象。你也想看后腦勺怎么辦呢?你要想看側面怎么辦呢?所以,我覺得現在應該提倡一個用更多面鏡子認識的方法,不僅僅是用一個同一的“西方”作為我們的鏡子,我們周邊那些文化,文化共同體,文化國家,文化民族,也有可能成為跟我們互相作為鏡像來認識的一面鏡子。有人說,那些什么朝鮮、日本啊,過去不是漢字文化圈的嗎?我們中國人會有一個想象和印象,就是說他們跟我們差不多,以前不都受我們漢唐文化影響嗎?大家千萬別那么想。日本人跟中國人的差異,不見得就比法國人跟中國人的差異小。尤其是在近代,在十七世紀以后,大家在文化上越來越分道揚鑣,實際上彼此之間的差異是越來越厲害的。盡管它們也許曾經共享過個一個傳統,曾經都受過中國漢唐文化的影響,但實際上彼此之間的那個差異,已經開始顯露出來。特別是,當我們用那個相對來說似0乎很小的差別,來仔細地比照自己的時候,我們可以看到自己的細部特征。
可是呢,在我們今天學術界,能夠擺脫“以中國解釋中國”這種固執偏見、也能夠跳出僅僅用西方來透視中國的簡單模式的人,還不是那么多。所以,我覺得通過周邊,通過周邊所保留的各種有關中國的文獻,來認識中國,是一個非常有效的、重新認識中國的途徑。
這些文獻有哪些價值?
當我們去看這些資料的時候,越來越發現問題的嚴重性,但同時也確實有越來越多的發現,外面的這些資料太有用了。當我認真看這些文獻的時候,覺得很震驚。這個震驚不僅僅是因為它非常的多。剛才說到《韓國歷代文集叢刊》3000冊,《燕行錄全集》106冊?墒沁沒說越南和日本呢,越南漢文文獻不少呀,日本的《唐通事會所日錄》也不少,描述清代初期中國情報的《華夷變態》也好幾千頁,這些都是零星一小角,如果你看日本東京大學史料編纂所編纂的史料,你就會發現里面有關中國的東西太多了。比如說,在長崎保留的日本官員對中國船員、中國商人的訊問記錄,就有好大一堆啊。
大家都知道法國年鑒學派,以及現在意大利的歷史學者,常常會運用審訊文書來做很細的研究,比如說《蒙塔尤》、《奶酪與蟲》這些名著。如果我們善于使用,也可以找出一些很有趣的東西來呀。比如,日本當時對來日本的中國船主和商人都做訊問,像每一條船帶了什么東西、有多少人、這個人叫什么名字、出生在哪里、籍貫在哪里,都記錄下來。此外,他們還會問各種問題,它有很多常問的問題,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左到軍事、右到經濟,什么都有。這些資料反過來就是了解中國的好東西啊。當然,那個時代日本、朝鮮對中國的了解和對中國的記錄,有很多見聞,也有很多記憶,也有很多想象,因為那個時候大家彼此開始隔絕了。大家都知道,十六世紀末期,就是在豐臣秀吉打到朝鮮以后,中國、日本之間就彼此在文化上隔絕得很厲害,互相也沒有信任了。而十七世紀中葉,在滿族占領了整個中國以后,朝鮮盡管還按照規矩朝貢,但是在文化上也跟中國有很多隔閡,所以對中國有很多想象和偏見,那些資料里面不完全是見聞和實錄。
我跟大家講幾個故事。一個故事就是,我們現在不是有很多人提倡穿漢服嗎?當然現在所謂漢服并不是漢代服裝,而那個時候的朝鮮和日本文人和官員最主張的是大明衣冠。像朝鮮使者一到中國來,就諷刺中國的漢族文化人,說你們都變成蠻夷了嘛,身上穿的是野蠻人的滿清衣服,反過來,雖然我們本是蠻夷,生活在文明邊緣,可是現在我們身上是大明衣冠,所以,真正的中華文化已經轉移到我們這兒了,你們那兒是“明以后無中國”,我們這兒卻“應是小中華”,文化觀念已經變了,對中國的觀察就會有偏見和想象。
第二個故事,是一個江南女子季文蘭的傳說。季文蘭在傳說中是江南女子,被滿人把她的丈夫殺掉了,然后把季文蘭從南方擄到沈陽。在路經北京附近豐潤縣的榛子店的時候,季文蘭就在墻上題了一首詩:
椎髻空憐昔日妝,紅裙換著越羅裳,爺娘生死知何處,痛殺春風上沈陽。
日本漢文文獻《華夷變態》,是清代前期日本長崎官員對中國人的詢問記錄。 這件事情在朝鮮人的文集和《燕行錄》里面被提過幾百次,有好多首唱和詩,每個朝鮮朝貢使者經過榛子店的時候,都在這兒發感慨,為她掬一把辛酸淚。這個事情暗含著的意義是什么呢?就是“家仇國恨”,意思是滿清的野蠻人把漢族的文明人打敗了以后,連江南秀才之妻也被擄走為奴了。傳說越來越厲害,就出現了很多想象?墒牵@件事兒是子虛烏有,壓根兒就是想象。為什么?這件事據詩下面的小序,是發生在戊午
第三個故事發生在1764年的日本,朝鮮通信使到江戶祝賀德川家第十代將軍繼承職位,在歸國途中經過大阪,有一個翻譯鈴木傳藏把通信使屬官崔天宗殺死了。過了若干天,鈴木傳藏被捕處死。這個事情很簡單,無非就是殺人償命,特別之處只是殺的是外國人?墒,這件事情在日本很多文學資料里面被想象和改造,變成一個非常有趣的故事。傳說被殺的崔天宗在日本曾跟?女交往,后來崔天宗回國,而日本游女生下了孩子,崔天宗回國后,由于老婆跟外甥私通,合謀把他殺了,他的外甥還冒名崔天宗當了通信使屬官,若干年后再到日本。但這時崔天宗跟日本游女的孩子長大了,就是鈴木傳藏,為了給父親報仇,他把冒名頂替崔天宗的外甥給殺了。大家看,這件事情無非是想象出來的故事?墒牵@件事情在日本廣泛流傳,為什么呢?有學者討論這個問題,就指出它跟另外一個流傳很廣的跟中國有關的故事可以對比,就是“國姓爺合戰”的故事。日本人之所以會對鄭成功和鈴木傳藏有興趣,有一個共同點是,他們的母親都是日本人。日本文學通過這兩個故事表達的意思是,日本的孩子才會有復仇的決心和付諸行動的能力,無論是家仇還是國恨。
因此我們可以知道,當偏見不能去除的時候,日本人和朝鮮人對中國的記載里面,就會有很多是想象,在這些想象背后,可以看到保留在他們心中對于中國的一些認識。那個時候已經不是漢唐時代,而是明清時代了,朝鮮和日本帶有偏見在想象和觀察中國。當然,更多的不是想象,是實實在在的資料。我們知道,中國史書的記載,因為有時代的忌諱,也有傳統的觀念,所以,有些事情我們不記、或者被刪掉,逐漸使得中國歷史被觀念重鑄了一個脈絡和圖像?墒桥杂^者清,當時的日本人和朝鮮人到中國來,他看到很多他覺得有趣的東西,他就會記錄,這些東西可能中國人就不記錄。比如說,咱們現在有很多演皇上的清宮戲,你們也可以從各種畫冊里面找到康熙、雍正、乾隆、嘉慶這些帝王的形象,但是,在我們的文獻里面,很少看到直接、生動地描述皇帝長什么樣兒的?墒,我們在《燕行錄》里面看到不少,因為他們是朝貢使,他們在
歷史上的有些細節很有趣的。最近,
還有人物。我們現在了解的清代思想學術史,常常需要知道一個時代有哪些重要的人物,可是,過去的思想文化史上的人物,都是章太炎、劉師培、梁啟超、胡適、錢穆他們開列給我們的,我們習慣地接受這種重要人物的清單,可是,你要看當時的朝鮮人在北京跟普通文人聊天的記載,你可能想不到那時候一般文人崇拜的文化領袖是誰,比如在道光年間文壇上,北京的文人告訴他們,成都的周向善、云南的汪堅很有名,而領袖人物是孫玉庭、汪廷珍,因為他們“位至卿宰,主當世之文柄”,下面則是有四大名人,湖北人陳沆、廣西人陳繼昌、四川人王炳瀛、安徽人凌泰封,“皆為翰林之官,號為翹楚”,可是除了陳沆,我們的文學史、思想史、學術史會提到這些人嗎?但是從朝鮮人的記載看,當時他們確實是名人,如果回過頭來,重新通過當時的眼睛看當時的風尚,也許圖景會不一樣,當我們重新追溯一個時代的知識風氣,我們會發現現在的歷史描述,常常只是我們的后見之明。所以,我們有必要回到當時,用那時的眼睛來看,當時的眼睛也許是客觀的,特別是當時異域人的眼睛。所以,我們要重視這些資料。
總的來說,日本、朝鮮以及越南保存的這些史料的意義,首先,就是讓被刪減、遺忘的歷史復活,其次,就是讓我們有可能再看到鮮活的具體的歷史場景,給我們補充很多歷史的細節,最后,是給我們一個文化比較的背景,這一點我覺得這些東西非常珍貴,值得我們去好好的去做。
為什么中國學術界對這些資料始終關注不夠?
接下來的一個問題,我就要談中國學界對這些東西的關注為什么始終不夠呢?我想在這點上,有時候中國學術界會有一點點自滿和自大,總覺得自己的史料充分,自己的歷史研究也非常的完整,不需要借助這些東西。還有一個很重要原因,我覺得是我們中國的很多學者,習慣了用“西方”這一面鏡子,而不太習慣于用日本、朝鮮、越南和蒙古這些資料。
我前幾年到日本、韓國去過幾次,我們可以看到尤其是日本人,對朝鮮文獻、對越南文獻,甚至對中國的滿族文獻以及蒙古文獻,研究得非常深入?墒俏覀兡兀孔龅梅浅2粔。日本人對朝鮮文獻,尤其是朝鮮漢文文獻有很多的研究。我們簡單地舉個例子。日本的天理出版過一個雜志,幾十年了一直到現在,是一個重要雜志,叫做《朝鮮學報》。這個《朝鮮學報》,我查了一下咱們的圖書館,只有幾家圖書館收藏?墒恰冻r學報》是非常重要的一個雜志。日本大學很多的圖書館,都有《海行總載》、《同文匯考》、《承政院日記》等等朝鮮資料,可是我們沒有。日本有一大批研究朝鮮的學者,我們也沒有。當然,日本對于朝鮮的研究傳統,來自日本殖民者那兒,有歷史上遺留下來的問題,但是,中國人難道不應該去好好做一下周邊研究嗎?更何況我們通過周邊反過來看中國,多了些視野和角度,看得中國形象立體點兒不是很好嗎?
我跟大家講一個詞叫“較量”。學術也像是比賽,學術界跟學術界之間,也存在著很多“較量”。中國學界常常是關門主義,在門檻后面耍大刀,不去“華山論劍”。當然,當你只是研究中國的時候,沒有問題,反正誰也搞不過你,拿出去就是天下第一,日本人、朝鮮人、包括歐美人對中國作研究,有個天生不足,他看中國書很慢,還得查字典,中國人天然的就能一目十行,當然有優勢?墒,一旦你把你研究的范圍和視野擴大到周邊,大家在同一起跑線上,在同一個裁判手下,你就要接受檢驗,你的研究就要放在國際評價舞臺上,要人家來評價。中國人有沒有這個本事?中國學術界要不要有這個本事?把自己的研究放大,然后跟他們互相較長論短?我這個話在很多場合都講過,當然,將來這方面有可能中國人比日本人、朝鮮人做得還好。為什么呢?因為那些文獻大都是漢文寫的,中國人看起來容易得多。
可是,問題是我們現在還沒有充分意識到它們的重要性。
它在學術史上會有什么樣的意義?
這里我要接著講的是,這方面的研究,從學術史的角度來看有什么意義。
我個人覺得,如果大家都開始關注這些領域,也許將是中國學術史發生變化的一個契機。我有個很固執的想法,我覺得,中國現代學術史上,有兩次變化對于學術的國際化是至關重要的。第一次,是清代中后期對于西北地理、蒙古史、遼金史的關注。大家知道,自從錢大昕以后,當時清朝的學者逐漸開始關注到中國的西部,關注到滿漢之外的異族歷史地理和文化,包括像張穆、徐松等,一直到后來的沈曾植。他們的研究使中國人的歷史研究和地理研究,超越了漢族中國空間。它帶來了一個很重要的變化,就是逼得你不得不去看“異族之史,殊族之文”,不得不去看外文資料,不得不學術國際化。這是中國學術走出傳統中國學術的第一步。
第二步是什么呢?第二步是敦煌學。敦煌學給中國人帶來的沖擊是很大的。為什么?因為敦煌學給中國學術帶來的一個變化就是,你不得不去關心中外交通,不得不去關心儒家以外的,不僅是佛教,還有像祆教、景教、摩尼教等所謂的三夷教的問題,不得不去關心西北的地理、中外交通的地理問題,而且還不得不像
可是大家有沒有想過?中國學術逐漸國際化的這兩次變化,它的重心都在西邊。我們能不能在這一次變化里面,使它逐漸地、部分地轉向東邊?如果我們關注周邊,關注到日本、蒙古、朝鮮、越南的文獻,我們也會向學術界提出很多要求來。你比如說,你是不是要拓展過去傳統的史料?你是不是要懂得外面的研究?你是不是要掌握一門以上的外文?也許有這個條件的話,可能會使學術界發生一點點變化。
老實說,我是覺得中國文史學界現在有一點點沉寂、有一點點停滯。它的沉寂和停滯表現在關心社會與關心學術兩個方面。在關心社會上面,中國的人文學科、文史領域,好像失去了回應公眾提出問題的能力。好像有些文史領域的學者越來越技術化,變成了一個專業領域的從業員。另外一方面,在我們的專業學術研究里面,我們好像是始終在一個格套里面,視野就那么寬,做的方法也就大同小異,大家都在一個固定模式里面翻來覆去,仿佛復印機復印似地在生產所謂“學術”。
可是,我們能不能做一點這一事情?第一,擴大我們研究的視野,把視野超越漢族中國,走向更寬。第二,我們能不能使我們的研究跟國際學界有個對話?第三,能不能掌握更加國際化的研究工具,也就是語言工具和概念工具?
最后的話
最后,我要講一點感想。自從十七世紀以后,整個東亞,各個文化區域和群體,慢慢地偏見和距離越來越大,彼此開始產生很多傲慢,也有意識地拿著放大鏡在尋找對方身上的那個瑕疵。在觀看對方的時候,一面想象對方的瑕疵,一面在涂抹自己的油彩,把自己變成是一個文化正宗,變成是一個文化上屹立不搖的中心?墒牵覀儾灰詾檫@種事情對中國是不利的。我們應該看到,在彼此這樣觀看的時候,我們能夠多一面鏡子來認識自己。因為在這種彼此觀看中,在互相用放大鏡挑毛病的時候,我們看清楚了彼此身上細部的問題。所以,彼此作為鏡子是很重要的,中國不僅僅是需要西方一面鏡子,可能還需要東方的好多面鏡子。只有這樣多面鏡子交互照,你才能看到一個立體的中國。
鏡子是需要一層不透明的膜才能成為鏡子的,恰恰就是他們對我們有偏見,他們對我們有歧視,他們要記載我們身上的種種缺陷,才讓我們看到了我們自身。所以,現在流行的一個時髦的詞,就是“互為他者”!盎樗摺逼
實就是日本人通過中國來看日本,朝鮮人通過中國來看朝鮮,同樣,我們中國人也可以通過日本、朝鮮反過來看中國。我們長期以來,太看重那個似乎跟我們完全不同的“西方”,覺得不是中,就是西、不是西,就是中。那么,現在我們是不是可以通過原來曾經共享過一個文化傳統,可是后來卻分道揚鑣的這么幾個不同的文化群體,通過他們的眼睛來看我們自己?在通過他們的眼睛看我們自己的時候,我們又多了好多歷史文獻,這不是對我們都挺好的事情嗎?所以,今天我用了一個很文學化的名字叫“攬鏡自鑒”,拿起鏡子來照自己,而鏡子不是一面而是很多面,所以說是“從域外漢文史料看中國”。
謝謝大家!
【提問與回答】
提問:在您的研究過程中,您覺得從西方看中國,與從周邊看中國,有什么不同?請談一下您的感受。謝謝!
回答:這個問題提得很好。我要說明兩點,就是說,我們提倡從周邊看中國,并不是排斥了西方這個視角,不是排斥了西方這個鏡子。西方對于中國的觀察,因為它的異質性特別強,所以,它能夠讓我們迅速地、很清楚地看到我們和他們不一樣的地方。但是細部,我們還是通過“周邊”這些跟我們的文化似乎曾經很像,似乎曾經在一個文化圈里面的人的角度來看,才能能夠讓我們更多地看清細部。這是第一點。第二點,西方人看中國,比如說像馬嘎爾尼時代,其實,那個時候的西方跟中國的文化,在觀念中已經基本上處在對峙狀態了,這個時候,西方人對中國文化,異質感受就特別強。比如,他們不像朝鮮,朝鮮人說我們“本是同根生”,只是現在你們跟我們不一樣了,所以他們注意到的,跟西方人注意到的文化變化是很不一樣的。當然,馬嘎爾尼使團時代,我建議你看最近臺灣新竹
提問:
回答:你這個問題本身就包含了一個很有道理的回答。我用三個詞來概括域外有關中國的文獻。第一個是“見聞”。見聞基本上是當時的實錄,他看到什么就記下來。比如說,看到正陽門外的戲院,戲院里面的座位,座位留給誰,一個座位多少錢,旁邊賣瓜子、小吃的人是怎么樣。這個是見聞,我們可以相信它。但第二詞是“記憶”。記憶跟見聞就有差別了。因為記憶是事后的判斷,而且記憶里面又受到原來記憶的影響。你比如說,我們在日本、朝鮮文獻里面,看到很多講大明帝國如何好(的記載)?墒,這個記憶是有問題的,已經染上了他主觀想象的成分了。其實在當時的記載里面,也有很多是講萬歷、崇禎年間如何混亂和腐敗的。比如說,使節來北京的時候,要見什么人,還要送銀子送東西。當時,中國人最喜歡朝鮮三樣東西:扇子、人參、高麗紙。都得送啊。送了賄賂,然后心里就氣得不得了?梢姰敃r對大明帝國的見聞、印象可能很不好?墒堑鹊酱笄宓蹏〈竺鞯蹏,在他的記憶里面大明帝國就變得很好了,好像是理想世界、文明大本營了。這是事后的記憶,記憶是會出問題的,有真的,有假的,有對的,有錯的。第三個詞是“想象”,甚至是帶有偏見的想象。這主要是因為自從十七世紀中葉以后,日本、朝鮮,包括安南,對中國的滿清王朝懷有偏見。其中,和中國最接近的朝鮮人,偏見最多。因為朝鮮人恨滿清人,為什么呢?因為滿清征朝鮮,簽了城下之盟,使他們感到很屈辱,比如,在朝鮮漢江邊兒上有一塊“三田渡碑”,就是大清皇帝功德碑。這個碑(文)里面有一段話,說:“來,朕全爾;否,屠之”。就是說,來(投降)我就讓你活,你不來投降,我就殺了你。這個“三田渡紀功碑”在朝鮮人心目中是恥辱,所以,那時的朝鮮人一方面感恩萬歷皇帝,一方面恨皇太極,一直到光緒年間,還有人記這是崇禎后多少多少年嘛。所以,他記載滿清的事兒的時候,有時是帶有偏見的,是帶著那種偏見在想象。比如,他想象很多中國的漢人在戲臺上保留大漢衣冠,是為了啟發歷史記憶,引起后代的漢族人反對滿清。這都是他的想象啊。又比如說,薊州城外(就是在北京附近)有一座山,他們傳說,山上供的是楊貴妃,山下供的是安祿山。他就想象,中國人已經沒有是非,真是無恥了,這兩個明明是使大唐帝國崩潰的兩個壞人,像這樣的人你都祭祀他,真是道德淪喪。山下有兩個石頭人,被綁在那里跪著,他們又想象,還是有有良心的漢族人呀,這是讓楊貴妃和安祿山受歷史審判呀。其實是什么呢?實際上是《水滸傳》里面石秀殺的那個奸夫淫婦,不是楊貴妃和安祿山。他們就是這樣想象的。所以,我就說有見聞、記憶和想象。這個要仔細鑒別,也要有同情地了解。但是,中國的官方記載,它的刪改、它的扭曲,不是在這個方面,常常是政治因素比較多。就是說,由于政治的忌諱,它有刪改。還有呢,就是受到中國人對什么是歷史、什么是重大的歷史的觀念影響,它要記載的是重大的歷史,是它認為重大的歷史。所以,在這一點上,它跟朝鮮、日本文獻中的想象、扭曲、刪改、遺忘,方向是不太一樣的,還是有一點點區分的。
提問:
回答:我覺得你這個問題太重要,我的回答可能只是一個局部回答。第一,我覺得文史領域的學者,對于公眾問題的回應,有一些分寸。首先,它不應該越出學術的范圍,這是謹守本分。 就是說,首先是站在學者的立場,以學術的方式來回應。這是第一。所以,我一直強調說我們要遠距離關懷,而不是近距離的肉搏。這是第一。第二,當你有余力,當你有其他的力量,在做學問的時間之外,你應該去回應。這就是我們這批人,包括我跟
文史學界是不是能夠回應一些問題呢?其實是可以的,但是回應問題的方式得注意。
提問:
回答:這個問題也很大。我也只能就我所知道,或者我所關心的領域,去做一個簡短的回答。從文化的角度來講,中國文化是一個具有非常強的主體性和整體性的文化。用我們一個熟悉的比喻說,中國文化常常是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應,是一個完整的體系。而日本的文化,大家都知道,一方面它上層文化受漢唐的影響,但它下層文化即丸山真男所說的“執拗的低音”那個生活層面的影響,它不具備很強的系統性和主體性。所以,你看,在晚明,當西方文明進入東方的時候,中國人最關心的是什么?天文學、數學,對不對?還有地理學。為什么關心天文學第一?是因為它要從整體從宇宙論那里得一個系統解釋。可是日本呢,恰恰因為它沒有這種主體性,外面的知識來了就可以用。所以,日本在“蘭學”時代,它流行和最被日本人接受的是航海學、本草學、解剖學、醫學。所以,日本很多重要人物,很多是醫學家出身。這個文化整體性、主體性有沒有,是中國文化與日本文化的一個很大的差別。所以,日本可以很容易地說,你來什么我就照單全收;中國人不,我還得想一想“體”和“用”能不能溝通,然后咱們能不能有一個完整的解釋,從天文到數學是不是有個完美的體系,你不解釋清楚,對不起,我不接受。所以,我想在這一點上,中國和日本就有差距。這是一個。第二個呢?中國和日本還有一個差距。中
提問:您精彩的演講,給了我這樣一個認識:我們應該把西方的鏡子和中國周邊的鏡子結合成一個立體鏡,既可以研究中國的大端,又可以見其細節。那么,我想問的是:如何把西方和中國的周邊更好結合在一起?謝謝。
回答:其實我覺得,國學也好,文史之學也好,所做的事情用一個簡單的概括來講,就是認識中國,或者說重建中國的自我認識。那么,中國僅僅靠中國自己來認識自己。就像我開始講的那樣,你自己沒有對立面,你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樣的。那么,現在呢,我們有可能找到多面鏡子,包括西方這面鏡子,也包括周邊,比如說日本、韓國這樣的一些鏡子,這并不矛盾。我倒是覺得,在尋找多面鏡子的時候,最關鍵的一個問題是,你有沒有認識中國自己的主體意識。比較,可能有多種方法,但是比較的結果是要你自己體會和琢磨出來的。也就是說,如果沒有你自己的判斷,你不可能有比較后的自我認識。大體上說,西方對于中國來說,是一個跟我們文化傳統差異性比較大的,我們可以借用西方來了解中國文化和西方的比較整體的差異,了解中國文化比較明顯的特征。我想這是第一步。第二步呢?我們可以通過朝鮮、日本、越南的史料,來看看,在他們眼中,原來和他們同出一個漢字文化傳統的中國是怎么變化的,這些變化如何使中國和它們之間漸漸不一樣了。我們可以通過這樣的觀察和描述,了解這么一些國家和文化群體,彼此之間會生出什么一些差異,這些看上去細微的差異,說明在我們跟西方有巨大差異的同時,跟這些周邊的文化差異也逐漸地擴大。正是因為這些擴大,中國文化的輪廓就越來越明顯。如果你沒有那么多的比較的話,中國文化的邊境和輪廓你反而描述不清楚,因為你可能跟朝鮮文化、跟日本文化混成一團了。有很多人總以為,中國跟東亞特別是日本、朝鮮,好像大家都是黑頭發、黃皮膚,好像都差不多的,而且大家都用漢字、都信仰儒家和佛教,都用漢唐法律傳統啊。其實,至少在近世越來越不一樣,在越來越不一樣的時候,我們恰恰慢慢能夠定位叫做“中國文化”的文化到底是個什么,叫做“中國傳統”的傳統到底是什么樣的。所以,我們現在經常思考的一個問題就是:什么是中國?這個問題好像在中國學界還沒有成為問題,但實際上它是一個大問題。這是因為我們都覺得什么是“中國”仿佛天經地義,不必多慮,可是,現在有人要提出什么是中國,你該怎么界定?如果你有“周邊”這些資源,又有一個“西方”作為對照,就好像有了邊界和他者一樣,我覺得問題就比較好回答一點。
好,謝謝大家!
【原載】 《光明日報》
本文來自:逍遙右腦記憶 /lishi/37736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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