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10月,國際形勢瞬息劇變,世界目光齊聚東北亞。
鴨綠江一衣帶水,蜿蜒曲折,彼岸,硝煙彌漫;此岸,全民總動員。和著急行軍的腳步,幾乎與槍炮聲的轟鳴同步,一場在近現代中國史無前例的工廠群落大搬遷在東北亞的大地上迅速上演——"南廠北遷",就在如此背景下拉開序幕……
因為涉及保密,這場高瞻遠矚、經過周密策劃、牽動成千上萬人以及無數機械設備的大遷移,在當年的時代洪流中卻泥牛入海,顯得悄然無跡。于是,時隔六十余年,這段歷史呈現給我們的觀感,又是那樣的波瀾壯闊,意義深遠……六十余年后,心花小記深入位于哈爾濱的老工業基地,尋訪親歷人,重溫這段往事。
邊境硝煙起,工廠總動員
1951年的春節,新生的共和國沉浸在一片歡樂祥和中。此前,志愿軍在朝鮮戰場上連續發動三次大戰役,給對手以有力的打擊,并一舉越過三八線占領漢城,而第四次戰役正在進行中。連續的勝利消息通過報紙、電波傳播到全國各地,鼓舞著從中央到地方的每一個中國人。
大年初六,虛歲20的劉繼漢起了個大早,在妻子、父母與弟弟妹妹們依依不舍的淚光中,他背起行李,告別故鄉——遼陽縣張臺子鎮前營城子村,趕往自己工作的位于沈陽的東北電工五廠。這次離家,他的心情挺復雜,既有對新生活的好奇與向往,又有些不舍,因為就此一別,他不知道啥時候才能再回老家。春節放假前,廠部對他們明令通知:大家回家與家人團聚,過個好年,安排好家事,過完年咱就出發,工廠將整體搬遷至更北的北方。
劉繼漢自幼家貧,家里沒地,父母靠打工、扛活養家糊口。1944年春,13歲的劉繼漢即入偽滿吉山電機株式會社學徒。1945年光復后,回家務農。1949年2月10日,他進入沈陽電工三廠(后改稱五廠)成為一名電工。從雇農到國家正式工人,無論是對他劉繼漢本人,還是對整個劉家,都是件足以自豪的光榮事。朝鮮戰爭爆發后,毗鄰中朝邊境的遼寧省率先感知到戰事的緊張。部隊在不斷地向中朝邊境集結,劉繼漢所在的電工五廠也加緊了輿論宣傳。
北遷企業哈爾濱第一機器制造廠巨型安裝立車現場
入秋,煞冷,大約在志愿軍入朝作戰的前后,廠里突然在職工食堂召開全體大會。廠黨組書記當眾宣布:因受到戰爭的嚴重威脅,上級命令將工廠向更穩定的北方搬家,請大家做好心理準備,嚴守秘密,并號召大家踴躍報名。據劉繼漢回憶,當時全廠職工基本都報了名,因為和劉繼漢一樣,大家都珍惜剛剛過上的好日子。沒有時間讓劉繼漢回味或驚訝,因為第一批北遷人員早在此前的10月23日就已經秘密從沈陽出發。之后的日子,劉繼漢他們的全部工作都圍繞著搬家來進行。拆設備,為零部件編號、登記、裝箱、運輸……廠里的重型設備幾乎全部拆遷北運。就這樣,一直忙碌到1951年的舊歷年底,他們的拆遷與留守工作也算告上了一個段落,也到了該與沈陽告別的時候……
大年初七,天還沒亮,劉繼漢一行就來到沈陽火車站。汽笛聲中,火車緩緩駛離沈陽城,此行去哪兒?不知道。在嚴格的保密狀態中,直到登車時,火車票仍沒發給個人,而是集中在帶隊領導那里保管。劉繼漢他們只知道火車一直在向北開,只看到窗外到處都是無邊無跡白茫茫的雪野,間或滑過一兩個小小的城鎮或村莊。車過長春站,沒停,仍向北開。劉繼漢回憶說,路上,工友們也曾悄悄交流,有人猜測可能是去哈爾濱,有消息靈通一些的人則說是要去綏化,因為聽說曾有人到那里勘察廠址。具體要去哪兒,帶隊的領導說:到了地方就見分曉……
至此,劉繼漢的故事當屬一個時代的典型的縮影,從1950年秋冬到1951年春季,與青工劉繼漢有著相同經歷的遼寧工友成千上萬,他們告別家鄉,背起工廠里的所有"值錢"家當,不遠千里,被疏散、安置到松江省與黑龍江。1954年6月兩省合并,統稱黑龍江省)的各個市縣。
搬遷成為一種必然選擇
一切都要從朝鮮戰爭猝然爆發說起。這場戰爭打亂了新中國恢復國民經濟生產建設的計劃與步驟。
東北是新中國工業的搖籃。早在1948年的11月,東北即全境解放。在隨后的近兩年的時間里,東北地區的國民經濟恢復和建設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大大地支持了南下解放戰爭,以及全國全面恢復生產建設工作。
因為特殊的歷史原因,東北工業發展較早,新中國成立之初,以重化工業為核心的東北工業體系在此前就已初具規模。僅以冶鐵行業為例,按當時的生產能力計算,全中國的煉鐵能力東北占了71%,而在煉鋼能力上東北更是占至91%。但是,東北的工業布局在空間上呈現不平衡狀態。九一八事變后,日本殖民主義者為實現其占領全中國的目的,加緊對東北礦產資源的掠奪開發,于是,在遼寧東南部迅速膨脹般地出現了一個以重工業為主體的工業城市群,并形成以礦冶業、制造業為主體的重工業格局。當年,劉繼漢所學徒的吉山電機株式會社,就是眾多的滿洲日偽重工業企業之一。
東北工業主要集中在遼寧,而遼寧工業的80%左右又集中在沈陽、撫順、本溪、鞍山、大連五個城市。在和平年代,如此布局會產生規模效應。然后,進入戰爭狀態時,如此布局卻帶來了極大的安全隱患,特別是對沒有制空權的新中國。
同時,這些重工業企業和軍工企業,對于當時的新中國來說,可謂碩果僅存。東北的重工業在抗戰勝利后至東北全境解放前遭受了嚴重破壞,特別是在蘇聯紅軍接管、撤離后,很多企業被拆運一空。現存企業對新中國工業的恢復和發展無疑具有重要戰略意義。朝鮮戰爭的爆發,從安全角度考慮,迫使中共中央不得不考慮對東北工業布局進行調整。周恩來總理當年曾就此表態:東北的工業半數在南部,都在敵人轟炸威脅的范圍之內;如果美帝打到鴨綠江邊,我們怎么能安定生產?
搬遷、轉移、調整就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成為一種必然的選擇。在搬遷地點的選擇上,東北地區北部的松江省、黑龍江省距朝鮮戰場相對較遠,無論從地理位置還是從地緣政治的角度考慮,都是工業企業北遷的理想去處。這里資源豐富,交通便利,且有一定的工業基礎。同時,這里更是緊鄰蘇聯老大哥,水路相連,鐵路相通,便于從蘇聯進出口物資與設備。當時的東北局負責人高崗就提出:"東北工業建設要著重放到北滿去,可移的工廠盡量北移,尤其如機械廠等,應下決心遷移,新建的工廠放在北滿。"
一切都在緊鑼密鼓中進行
將工業企業整體搬遷,決非易事,牽一發而動全身;將一群工業企業整體搬遷,更是難上加難,除了機器設備的搬遷,大量人員的安置轉移,還涉及到總體布局、具體選址、擴員、投資等一系列問題。
一切都在緊鑼密鼓中進行!
據今年80歲、曾從事企業廠志編修工作的哈爾濱電機廠高級工程師白成明介紹,1950年10月上旬,中國重工業部召開緊急會議,責成東北重工業部電工局立即落實搬遷規劃。該局立即開會研究方案,并委派電工五廠廠長白楊擔任電工系統搬遷工作組組長,指揮搬遷和建廠工作。
時隔六十余年,白成明感嘆說,當年的工作作風充分體現了什么是十萬火急、雷厲風行。會議上午開完,第一批北上人員就連夜動身出發,他們中的大數人來不及與家人告別。劉繼漢所在的電工五廠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迅速派出了第一批北遷人員。到1950年11月底,電工五廠從沈陽共遷移172人到哈爾濱,其中包括工人114人,技術人員13人,管理人員6人,一般職員36人,勤雜人員3人,另外還有眷屬39人。新工廠隸屬于東北電工局,廠名定為哈市第五廠,1951年1月1日改為電器工業管理局第四廠,它就是日后成長為"共和國機電工業長子"的哈爾濱電機廠的雛形。
鏡頭再切換回開篇。1951年舊歷正月初七晚十時,歷經15個小時的期盼與等待,搭載劉繼漢一行的火車徐徐停泊在哈爾濱火車站。劉繼漢清晰地記得,出站后,他們步行著沒走多遠,便被引領到一棟風格別致的小洋樓。數年后,在成為一個"哈爾濱人"之后,劉繼漢才知道這棟小樓曾經是意大利駐哈爾濱領事館,后來成為黑龍江省電力公司的職工食堂。當晚,他們就人挨人密密麻麻地擠睡在小樓的木地板上,有些工友的行李沒有隨身攜帶,就大家合蓋被褥湊合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十時,一輛大卡車把劉繼漢與他的電工組同事們拉到了位于遠郊的顧鄉屯的一個農具廠——原來,這里就是他們北遷的臨時廠址。
在此,劉繼漢與先期到達、已在此創業四個月的工友們會合,立即融入緊張的搶建中。生產設施極其簡陋,工廠的10個職能部門、4個車間就擠在僅有的幾個破爛不堪的倉庫里。這時,劉繼漢也了解到了早期創業者們的艱難。那時,二十多條車皮的設備、物資陸續運抵香坊火車站,沒有起重設備和機械化運輸工具,卸車和運輸安裝只能憑橇杠、絞盤、滾杠等笨重工具外加人拉肩扛。在戰爭的緊張氣氛下,眾多北遷工廠運輸來的貨物都密集地堆積在火車站,所以每家工廠都必須晝夜奮戰,才能保證整體搬遷工作的順利進行。一邊搬遷,一邊做生產準備,雙手磨出血泡,肩膀壓得紅腫、破皮,在先期到達人員那里已是司空見慣的尋常事。
初期,劉繼漢被分配到工程處,工作地原址為一個磨米車間,因為房子舉架較高,他們就支起柱子,搭上木板,將其改造成二層樓,以增加使用空間。晚上劉繼漢與眾多工友擠在一個原來裝糧的倉庫里,人挨人,為了彼此區分,就在地鋪上畫出格子,按格睡人。對于他們這些遼寧人來說,哈爾濱滴水成冰的寒冷最是難熬。劉繼漢雖然穿上了工廠發下來的棉襖棉褲,但那時他沒錢買內衣,棉衣里面,就是一個光板身子外加一個褲衩。工作時,忙碌起來并不覺得冷,有時甚至是滿頭大汗,但只要一停下來,沒多久,寒冷就會找上門來,用劉繼漢的話來形容,那叫一個"透心涼"。條件固然艱苦,但在劉繼漢的記憶里,那段日子快樂而充滿干勁。因為,想想奮戰在異國冰天雪地里的志愿軍戰士,大家都覺得受這點苦算不得什么。他們展開勞動競賽,心里就想著一定要加緊時間生產出產品,以支援前線。
據黑龍江省統計局編著的《黑龍江四十年巨變(1949—1989)》一書統計, 根據中共中央指示,黑龍江地區在1950年前后從沈陽、丹東、營口、瓦房店等地遷入工業企業26家。其中,軍工企業10家,機械企業9家,其他的還有紡織、橡膠等類企業7家。他們分布在哈爾濱、齊齊哈爾、牡丹江、佳木斯、北安、密山、阿城等地。有關這些企業在搬遷與建設初期的詳細情景,我們會在后文深入介紹。
在抗美援朝戰爭期間,整個東北的鐵路系統全力運營,全力為戰爭服務。特別是在輸送繁忙的1950年秋冬,那時在京哈線上,沈陽以北,向南方向運行的貨車,大多是在運送與前線軍需相關的物資;而開向北方的滿載的貨車,則大多是在輸送北遷工廠的機械與物資。那時,哈爾濱的南崗、香坊、顧鄉等火車站每天都堆滿了這些來自遼寧貨物,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燈光徹夜不熄,忙壞了火車門的調度人員。
改寫中國工業格局的布局謀篇
隨著時態的進展,志愿軍在朝鮮戰場上取得了輝煌的戰績。從歷史的眼光看,朝鮮戰爭始終控制在一場局部戰爭的范疇內,并未演變成世界大戰,中國的遼寧地區也并未因此受到戰火直接的沖擊。
劉繼漢所在的工廠搬遷到哈爾濱后,于1951元旦改為電工四廠(后來也多次更名,最后定名為哈爾濱電機廠)。歷經艱苦會戰,1951年1月,他們的開關車間首先開工生產,冬去春來,絕緣車間等也相繼投入生產。據白成明工程師介紹,到1951年底,他們就與另外兩家工廠聯合制造出中國第一臺800千瓦立式水輪發電機組,開創了新中國制造發電設備的歷史。1951年,電機廠全年總產值已達176萬元,職工隊伍也發展到了849人。
回到宏觀視角,在朝鮮戰爭期間,國家也將投資重點放在了東北。1950年國家在東北地區投入3.3億元人民幣,占當年東北全年財政預算的40%。從1950年到1952年這三年中,國家對東北的投資累計占全國基本建設投資總額的一半以上。朝鮮戰爭爆發期間,我國投資新建的工廠幾乎全部設在東北北部地區。
二十多家北遷黑龍江的大廠,在國家與地方的政策扶持下,不僅都實現了企業的戰略轉移,也使黑龍江地區的工業獲得快速發展。據哈爾濱市政府1950年底統計,南廠北遷以來,哈爾濱市的工業生產總值比1949年增長了64.4%。這些新建、遷建企業的建成投產,為黑龍江工業的發展打下了良好基礎。
"南廠北遷"從根源上來講,是國家面對戰事的應急產物,而從長遠的視角回眸,"南廠北遷"更是一次改寫新中國工業格局的布局謀篇,它改變了東北工業過于集中在南滿的局面,促進了東北工業的協調發展。
時光在累加,收獲也在累加。1951年6月,電機廠在選定的新廠址香坊跑馬場破土動工,劉繼漢也隨廠來此勞動。一個規劃中的國營大廠的藍圖就在眼前徐徐展開,生產、生活條件都在不斷地提高與改善,作為新時代社會主義國家的工人老大哥,劉繼漢覺得很幸福,工作起來更加有勁兒了。1951年8月,他把媳婦從遼陽縣的老家接到哈爾濱,一家人終有團圓。1951年10月,劉繼漢的大兒子呱呱墜地,17歲就早婚的他樂得合不上嘴。廠里對劉繼漢很照顧,把原來香坊市場里的一家說書館租了下來,略做兼并,讓劉繼漢與另外三位工友合住。雖說條件仍不能算好,而且是四家同堂,但劉繼漢很知足,因為回頭再看看走過的人生道路,他真的感覺美好的新生活就在眼前,就在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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